妙人蔡瀾

蔡瀾無論工作或享樂,都是一絲不苟全力以赴。(江青提供)

2014年秋曾江生日宴,(後排右起)蔡瀾、張小燕、江青、秦萍、嶽華,(前排右起)鄭佩佩、王萊、曾江、焦姣。(江青提供)

2021年,蔡瀾在香港舉行書法展,背後「緣」字是他的信念。(江青提供)

蔡瀾用妙字作題寫了不少書:《妙也》洋洋灑灑共六冊,還有《時間是絕對的妙藥》、《學做妙人》、《蔡瀾微博妙答》……故而我選用他愛用的「妙」字作題,給這位好像與生俱來就是「妙人」的老友送行!

前不久,無意之間看到一次對蔡瀾的視頻採訪,訪談主題是他的生死之見。忽然聽見他提名道姓(大意):「我有一位朋友江青,寫了很多篇往生老友的故事,書名好像是《故人故事》,結果她越寫越多,我們這把年紀朋友都相繼而去,她已經寫了厚厚的幾大本了,好像還在繼續寫……」細節我不全記得清楚,立馬打電話跟他玩笑:「放心罷,我不會寫你這位老友……」。然而可能嗎?自從六月二十七日得到蔡瀾兩天前在香港往生的消息,一直難以入眠,雖然知道他身體有恙已有一段日子,仍禁不住前塵往事浪涌般一波接一波襲來。信誓旦旦說不寫他的我,還是失信了,想這位重情義又重承諾的老友會通情達理不介意我不守諾言的良苦,深更半夜決定寫蔡瀾後,果然心態穩住,平心靜氣的睡了一覺!

一九六三年,我剛入行香港影視界就跟蔡瀾相識,年輕的他一九六三年在香港定居,開始在邵氏電影公司任製片,我雖然最後不是邵氏簽約演員,但與蔡瀾有許多共同朋友如鄭佩佩、樑樂華(藝名嶽華)、張衝……都是邵氏演員,還有導演李翰祥、胡金銓等,蔡瀾因爲任製片,頻繁的穿梭於港臺之間,有機會見面寒暄而已,真正交往並不多,印象中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模樣,絕頂聰明機智,中、英、日、臺語都很流利。

這幾十年以來,我們一直保持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交往。因公或私我去香港的機會蠻多,每次去他都會盡地主之誼請我去「好食」的地方,朋友們也知道我們是「老友記」,有聚餐場合也會請聲名遠揚的「食神」來開菜單點菜。

記憶猶新的是一九七八年,紐約「江青舞蹈團」應香港市政局之邀在「亞洲藝術節」演出,李翰祥導演約了我和一幫舊友蔡瀾、嶽華等十多人在銅鑼灣避風塘晚上吃海鮮敘舊。一上船李導演就說:「小蔡,今天點菜的工作就交給你啦……」那一次是我離開影視圈後整整八年第一次回香港,以完全新的面目--自己名字命名的舞蹈團及舞者的身分與觀衆見面。聚會上大家都想了解我在異鄉的生活經歷和轉行後的「奮鬥史」,直至維多利亞港灣由燈火通明到黯淡無光才散席。

我和比雷爾婚後,八十年代他在東方有不少講學和參加會議的機會,如果我同行必會特意路經香港,也總是約蔡瀾一起小聚,一來他可以和比雷爾用英語溝通;此外,比雷爾深愛中外美食,由蔡瀾作嚮導絕對萬無一失;蔡瀾除了精通吃也懂喝,兩人都愛單一麥芽威士忌,有酒助興蔡瀾快人快語妙語如珠,兩人總是興高采烈。依然記得談到中國飲食文化時都贊同:火鍋該是中國飯桌上最沒有「文化」的料理,食物切好了就被扔進鍋裡一鍋煮。而我偏愛接地氣的火鍋,喜歡打邊爐(廣東話)的氛圍,與他們爭執時,比雷爾乾脆就稱:「那是懶人飯。」

直至一九八二年,我與蔡瀾有過一次合作,我在「香港舞蹈團」任第一任藝術總監,舞蹈團參加一九八三年「亞洲藝術節」,定下計劃首演我編導的《成語舞集》,用十幾段舞蹈,圍繞着不同的成語內容組成一臺節目。我對舞美上的設想,是用不同風格的書法設計,表現出不同成語的內涵和意趣。 反覆考慮後認定擔當此任者非蔡瀾莫屬,跟蔡瀾認真談了我的構想後,他欣然應允,於是我們有了合作,才真正有機會認識真實的他。大家印象中以爲蔡瀾生活就是吃喝玩樂、酒色財氣、活得逍遙又瀟灑,其實不然,跟他合作後才知道,無論工作或享樂,他都是一絲不苟全力以赴,並且不斷力求創新。十幾段舞蹈蔡瀾從書法中尋找出各種不同的表現方法,選用狂草、行草之餘,也選用了畢恭畢敬的楷書,用不同書法大家以及不同流派的字體,與每段舞章搭配得天衣無縫,給「成語舞集」不但增加了中國傳統元素和藝術趣味,觀衆在欣賞舞蹈的同時,也欣賞到了美不勝收的中國書法。

跟蔡瀾合作的這段故事鮮有人知,這不是他本行,他卻做的如此孜孜不倦,認真到令我咋舌。感謝他重承諾全力以赴時,他笑呵呵地說:「哎呀,幫朋友忙,『客串』一下好玩而已嘛!」 輕描淡寫多灑脫,妙也!

《成語舞集》演出後,時任香港明報月刊總編輯和專欄作家胡菊人先生一連寫了幾篇文章肯定我的創作思路和對「香港舞蹈團」的發展理念。胡金銓導演爲鼓勵我「華麗轉身」,不但作東還親自下廚請胡菊人、小蔡一起在他家聚會,大家都愛酒,那天喝得有點高,只記得胡導演天馬行空,蔡瀾妙人快語,「二人轉」那樣一唱一和表達了對香港電影環境既愛又恨的複雜情緒。我則讚不絕口胡導演的拿手菜蒜蓉拍黃瓜。看照片,當年的蔡瀾多麼風流倜儻的模樣。

二○一四年秋冬交界之際,我專程路經香港探訪老友們,適逢「雨傘運動」在風雨飄搖中降臨香江。我入住香港大學柏立基學院的客房,位於半山幹德道,而主要區域尖沙咀、中環、金鐘、灣仔多處道路封閉甚至有時戒嚴,行動受阻無奈之下我就關在屋子裡寫作。蔡瀾打電話來:「妳千里迢迢好不容易來次香港,關在屋裡太冤枉,等我設法『救』妳。」幾個小時後他一身美服,肩上揹了個招牌「化緣」口袋,笑咪咪的出現在停車場,原來他讓司機從山的背後繞道而行接到了我。

那幾天我真是因禍得福享盡美味,每天他用車接送,跟着他去吃了潮汕菜、日本料理、泰國菜……輪番吃下來,大概他認爲值得試的地方都去試,一直叮囑我每樣食物淺嘗而已,否則很快會飽,看我吃得香又不拘小節,喝得爽又開懷,他也滿心歡喜的掏錢買單。跟他搶帳單,他老是說:「妳是遠道客人,又是女人……」,「完全是中國老派大男人腔調!」。一天酒足飯飽後他帶我去灣仔「天地圖書」逛書店,推薦了不少我鮮有接觸的香港和南洋作家的書要我慢慢讀,還送了我好幾本他寫的書:《蔡瀾微博妙答》、《麻辣愛情》、《好色男女》、《五妙也》……

其中我激賞他在《四妙也》扉頁上寫下的:

美食家我不敢當,我只是一個喜歡吃的人,問我怎麼成爲甚麼甚麼家,不如問我怎麼求進步。我的答案總是努力、努力、努力,沒有一件事不是不努力就可以得來,努力過後就有代價,用這些代價去把生活質素提高,活得比昨天更好,希望明天比今天更精彩。

這句說明代表了蔡瀾本色,我認識他一甲子,也親眼見證了每個人生階段他努力「求進步」。他一生橫跨製作電影、電視訪談、專欄寫作;著作種類繁多,從美食評論、旅遊隨筆到人生哲學、電影雜談,皆以其獨特的幽默感和豁達見解,不假道學假斯文,文章展現了他對生活各個層面的熱愛與洞察力,充滿了他獨創的隨遇而安的生存智慧,妙人用妙語平直道來讓「三教九流」佩服讚賞。同時他也是一位舞文弄墨喜書法,擅篆刻的人,他最了不起的是能夠將個人才藝和興趣轉化爲事業,玩物不喪志,一生順勢隨興而爲,別人覺得他是個純粹的「享樂主義」者,其實骨子裡他一直都在努力發憤工作,努力創造財富,努力享受人生!

二○一四年十月是老資格演員曾江七十大壽,太太焦姣召集老友們歡聚,當然少不了他們的摯友也是近鄰蔡瀾,我參加了難得的盛會。蔡瀾往生,焦姣寄來珍貴留影,說:「小青記得嗎?看這九人的留影,現在尚在世的就是我、妳和張燕三人了……」盯着照片,被美好的回憶哽咽,無語!

二○一七年秋,蔡瀾先在北京榮寶齋,後在香港榮寶齋舉辦《蔡瀾榮寶齋行草展》。展覽後,他寄了兩本展覽畫冊給我,別具蔡瀾風格特色的草書,內容上他選擇了一些既表達自己生活態度,又是普羅大衆熟悉的字句:「活在當下」、「看破 放下 自在」、「狠狠地過每一天」、「快活人」、「了不起」、「真」、「過癮」……這幾天又翻找出來重溫,字字句句在提醒人們,在現實複雜的生活中,特別是在遇到困境逆流時該持有的豁達態度 。

蔡瀾往生後,近日悼念和評論他的文章撲天蓋地,不少議論文中談到他是一位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失去了「高大上」知識分子對社會應秉承的態度和擔當。而我認爲作爲一個實實在在認認真真在洞察生活的活生生的人,面對現實的種種生存困境,毫不流俗套、不渲染,將人世的艱難直白簡潔道來,他表現出來的真我、真誠、真性情、真知卓見等極少人可以達到這個層次的透明度、高度、大度,他是逕自在做自己力所能及能擔負得起的事。

這位行事作風在大衆心目中共識的妙人,雖然對大千世界和世道炎涼有一番深刻的認知和體悟,但並非是人間冷漠之人,與他相識以來深深認識到他是一位明白如何立身行事的暖心老友。

憶想起二○一八年冬天,兒子漢寧一家三口跟我在香港一起歡度聖誕節,蔡瀾知道了,熱情的請我們全家到中環威靈頓街,在他新開張不久的蔡瀾河粉(Chua Lam’s Pho)進午餐,還派專車接送。我們在餐廳的包廂等用餐,因爲兒媳不諳中文,蔡瀾耐心的跟我們用英文描述開這家餐廳用心良苦的前後經過,以及湯的用料和製作程序。他把店中的每道菜都點了要我們品嚐,到了上招牌菜越南牛肉湯河粉時,他吩咐:「我的那碗只要清湯,其他不要放,這樣才能喝到湯的原汁原味。」至今還記得才七個月大的孫女禮雅喝到清湯的表情:抿嘴、閉上眼,搖頭晃腦的滑稽模樣,我說:「看她的樣子,長大後,和我一樣一定又是饞蟲一個!」蔡瀾大笑。昨天跟兒子全家談到蔡瀾的離去,他們對那頓午餐仍然念念不忘,嘆息不已!

二○○○年我想出本不拘一格的書,包括散文隨想、紀實照片、食譜,寄了構思也寄了初稿前六節給蔡瀾,他讓我立馬寫一個內容簡介可以給出版社看。信的內容:

因爲疫情,三月初起我困在瑞典家中,期間寫了些文章集結成書,寫作之餘,好像把所有的心思都陷在「食」 中了。於是異想天開寫下了一些疫情感思和食譜,邀請攝影家亞男紀錄完成了一些照片。我們希望讀者可以跟我們分享這本在疫情特殊期間催生的一本圖文並茂獨一無二的書。

不出一週,香港「天地出版社」寄來合同,並說明有蔡生親自推薦一定好!出版社徵得作者同意將建議書名《疫中食趣》定爲《食中作樂》,二個月後書就順利出版上架了。

我在書中自序寫:

蔡瀾是「食神」又是老友,此書跟食有關,我寄給他《食中作樂》的構思和亞男拍的幾張照片,請他指正,他馬上回信:「與衆不同,很好。」我就得寸進尺的請求他爲書名題字,他即刻應允,謝謝他時,他說:「自己人不用客氣。名符其實的舉手之勞。」這樣的隆情厚意哪裡去尋 ?希望這本書正像蔡瀾所說:「與衆不同」!那我就心滿意足達到了初衷。

書中有一章「即興、口福」中,我寫蔡瀾:

大概一個多月以前,在微信朋友圈中看到蔡瀾介紹:「在疫情之下,見許多公司或餐廳一間間停止營業。我反其道而生,開了一家工廠,在香港專做醬料。」其中他介紹鹹魚醬是用野生馬友魚做的,我一看,馬上在評論一欄上留字:「好饞!」沒有多久蔡瀾寫微信給我:「把妳的地址給我,我給妳寄過去。」以前他也表示過要給我寄食材到瑞典,但我沒有給他地址,實在爲「口福」 太麻煩朋友了,但這次我太饞了寫:「那這次我就不客氣了,鹹魚是我的最愛,可是食品能進口嗎?如果太費周章就算了。我的地址:……先謝謝!」

不久收到郵局通知,繳了稅回家後,就迫不及待的打開郵包,裡面赫然兩瓶「蔡瀾鹹魚醬」,我高興的叫了起來:「啊~真幸福!」

二○二二年張文藝(張北海)在紐約辭世,我馬上第一時間通知蔡瀾,回覆:「張艾嘉已經打電話告訴我了,代我上一柱香。」然後問紐約五福殯儀館的聯繫方法,葬禮那天要送花圈給老友。沒多久我寫信給蔡瀾:「我在寫《憶文藝》,真的不想再寫傷心的題材,但奈何不得。唉……」,蔡瀾妙回四個字:「總是故人」!

二○二三年夏天,知道蔡瀾患有癌症而且拒絕治療,寫信安慰他,他坦承:「癌症第四期。醫生判斷,已來日無多了。」之後我們保持聯絡,但絕口不提病情。直至二○二四年夏天,我的死黨──鄭佩佩離世,我寫信給蔡瀾:「佩佩走了,我有天崩地裂的感覺。」,回:「我亦然」。我決定在紐約華美協進社給佩佩辦追思會,問他的意見,並表示也是我可能爲佩佩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寫:「由妳的帶領,鼓勵大家對佩佩的關心,很好。」然後追問:「還缺多少?」「這個世界上有情有義有趣的人不多,我老了才能看到你的模樣。各自保重爲盼!」我婉謝他想爲追思會捐款,但提出:「追思會上你能寫句話嗎?我可以朗讀,但不必勉強,大家年事已高,她認識的老友寥寥無幾。」

蔡瀾寫下要我朗讀的句子:「佩佩一生爲別人,在天上,她應該自己享受享受了。」

「說到點子上了,謝謝!請示如何介紹你的身分?」

「友人。」然後又補了封信「妳爲她所做的一切,大家都服氣。」

今年我要出英文版的《食中作樂》(Finding joy through food),需徵求他的同意用他題寫的中文書名作封面,電話中他爽快的答應了,還問我二○二四年《蔡瀾家族》中納入了一篇我寫的文章〈過癮〉,收到贈書沒?

二○二四年夏天倪匡走了,我寫信安慰蔡瀾:「你的又一位摯友走了,感嘆人生無常!望你保重!」回:「我們答應過對方,到時後走的,不準流淚。」

這些天,記下與蔡瀾超過一甲子的交往,這位妙人的妙思妙語,溫馨美好的回憶如通透晶瑩的露珠,點點滴滴在心頭。不得不承認活到這個年紀,所謂白髮多時故人少,天人永隔是自然而然的事。

此地此刻,我眼望大海聽風聲、水聲、鳥聲,只想靜悄悄的告訴妙人:「蔡瀾,我沒有流淚,如今的你如風如水如鳥般自由了,生前正如你寫下的自傳《蔡瀾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