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谷論壇》間關千里:重拾離家與回家的記憶(陳復)

對於生活在臺灣的外省族羣來說,迴應你生命外的人,到底什麼是「故鄉」或「家鄉」,這是常充滿心理掙扎的難題。「間關千里」意即我們離着鄉關(故鄉或家鄉)有着很遙遠的距離。(圖/作者陳復提供)

對於生活在臺灣的外省族羣來說,迴應你生命外的人,到底什麼是「故鄉」或「家鄉」,這是常充滿心理掙扎的難題。因爲外省人的成長記憶與相應的生命特質就充滿着「兩岸性」,我們遙望着故鄉,常覺得有家歸不得;想念着家鄉,卻同樣覺得有家歸不得,因我們始終生活在臺灣,並沒有更合適的因緣回到大陸的故鄉生活,但過去的眷村已經被拆除,更不再有家鄉,難道我們是「無根的存在」?

這就是「間關千里」的意思,意即我們離着鄉關(故鄉或家鄉)有着很遙遠的距離。我們當然有住的家,但通常現在都已經是高樓大廈,我們抽離於土地上,置身在半空中,並不容易對高樓大廈產生「故鄉」或「家鄉」的眷戀感,我們常會說:只要哪裡有家人在,這就是「我們的家」。離開眷村後,外省人常不知不覺已變成某種「遊牧民族」,只要有家人相聚於一堂,我們四海都可爲家。

清華大學前副校長信世昌教授請17位教授各自記錄民國38年家中長輩跟着中華民國政府來臺的遷徙路線,並回憶長輩如何經歷這段艱辛往事,共同撰寫而成的鉅著《間關千里:動盪年代的遷徙記憶》(大塊文化出版),裡面篇篇文章都是字字血淚,讓我們回首來時路,看見「不一樣的臺灣」,更能從中思考:如果不珍惜和平得來不易,我們未來想要「什麼樣的臺灣」呢?

首先,這本書請中研院院士(清大前校長)陳力俊教授寫推薦序〈述往事以知來者〉,其開頭徵引西南聯大結束時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先生寫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碑文中有言:「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於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能有北返者。」這其實是對於「南渡」這一詞彙設立個很深刻的詮釋,更精確指出我們這些「未能有北返者」人爲何會是「外省人」。

然而,馮友蘭先生寫此文正值抗戰勝利後,西南聯大全體師生即將各自歸建回本來的大學,能由南北返者,豈可稱作「南渡」?真正的「民國南渡」,其實要隔三年,山河變色,整個中華民國政權南渡臺灣,上百萬人跟着中央政府離開大陸來到寶島,促成中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移民潮,這種舉世罕見的經驗,真正檢視中國歷史,在此前,只有東晉的永嘉南渡與南宋的建炎南渡差可比擬。

或有人問:南明時期,從江南到雲南,陸續有四王稱帝抵抗清兵,包括福王弘光帝朱由崧、唐王隆武帝朱聿鍵、唐王紹武帝朱聿𨮁與桂王永曆帝朱由榔,這些人帶領軍政官員建立中央政府臨朝稱制,能否稱作「南渡」?我覺得,由於時間太短且規模不大(譬如紹武帝僅統治40日),並沒有真正造成大規模人民「未能有北返者」,因此這種現象尚不能稱作「崇禎南渡」。

再有人問:國姓爺奉永曆年號,帶領2萬5000名軍民渡海來臺,這些人「未能有北返者」,標誌着漢人社會在臺灣的確立,是否能稱作「南渡」呢?誠如沈寶楨寫給延平郡王祠悼念國姓爺的輓聯:「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國姓開臺誠然是曠古未有的一大事業,但明鄭政權並不是中央政府,同樣不宜稱作「南渡」。

真正的南渡,只能是指中央政府帶領其軍民大規模播遷於往南的異鄉,且把異鄉做家鄉,絕大多數軍民往後「未能有北返者」,這樣嚴格意義的南渡,中國的歷史上只有3回,且最後一回就是民國38年(1949)年的「民國南渡」,這使得「國姓開臺」與「民國南渡」各自在臺灣逐漸發展出閩南族羣與外省族羣,彼此因來臺的脈絡與意義不同,細部的族羣文化脈絡各有其特點。

譬如說,閩南人遷臺,來到臺灣經營與發展,逐漸落地深耕,固然有人會有「故鄉的鄉愁」,卻不太會有「家鄉的惆悵」,意即其始終有着家鄉,家鄉的四合院或三合院始終存在,或許有些家族的合院因環境變遷而面臨拆除,卻總會設立同姓宗祠祭祀,就算某些家族沒有宗祠,總會圍着宮廟而聚居,使得閩南人有濃郁的宮廟信仰(現在常稱作民間信仰),這都是後來遷臺的外省人沒有的文化經驗。

外省人共有的生命經驗是什麼呢?我想,就是始終流傳並掛懷着「離家與回家的記憶」,甚至這已經不見得是你本人的記憶,而是你祖父母或父母的記憶,但因爲這是你的家人,家人的耳提面命,使得你心中始終惦記着這些記憶,甚至這可能變成某種「渡臺神話」,這樣說並沒有絲毫負面的意思,而是想指出這種經驗的刻骨銘心:你的家人是活生生且血淋淋被拔出他本來的根基來到臺灣。

因被拔得太快且太急,甚至有人都還沒有跟父母妻兒告別,就跟着政府與部隊來到斯土,此生不得相見,或者再度成家立業,因此心中對於家人總懸着兩端,這種一輩子的痛,就是外省人的集體記憶。外省人並不是外星人,而是共構成臺灣人的重要族羣,我們的親朋中誰沒有外省人?甚至我們自己就有外省人的全部或局部的家庭背景,重拾這些記憶並不是我們的負債,反而是我們的資產。

如果從歷史類型來說,我會覺得《間關千里》是一本家族史的著作,裡面細緻刻畫每個人家中長輩來臺前的背景、來臺過程的心理與來臺後的生活,譬如徐漢昌教授的父親徐文珊先生家中清寒,常常夏三餐,冬兩餐,餓了早睡就不餓,甚至因米貴,過節纔會吃到米;劉幼琍教授的父親劉言品先生家中是佃農,看盡土豪劣紳欺壓鄉民,甚至看過兩人竹竿擡血淋淋的人頭掛上涼亭大門。

信世昌教授的母親毛冬琴女士家中很窮,每餐一兩道蘿蔔青菜或豆腐,年節買點肉,只夠切絲炒菜。十七歲時,日機轟炸,疏散到鄉下,見村民買不起油,廚房掛塊肥肉,炒菜時往鍋裡抹一下,就算有油;霍晉明教授則回憶:父母逃難到山西克難坡住窯洞,瘟疫每天擡死人埋,父親無計可施,只能要求煮水才喝,甚至老鼠有兔子大,嬰兒被咬死的事情屢見不鮮。

劉幼琍教授的父親劉言品先生是槍砲中士,回憶民國38年廣州撤退前,第四軍區怕其軍艦反叛,命保防官把全船槍砲的撞針拆卸下來。其父親擠過碼頭人牆,搭上軍艦,看見10公里人潮黑壓壓,像螞蟻蠕動前行,人人都要到臺灣,卻不知再沒有船來接了。同樣是本書作者的我,則從來沒想到我的外公陳秉貞當年竟然在同一天,與劉幼琍教授的父親劉言品先生各自從廣州搭軍艦撤退來臺。

其實,閱讀這本書,我竟然發現好些因緣妙不可言的連結,譬如我發現舒兆民教授的母親與我奶奶都是浙江定海人,其父親舒雲川先生與我爺爺陳受富先生後來都在船上工作,然而,他們共同的命運就是最終都回不了家;經歷過動盪的苦難折磨,我與霍晉明教授都關注着母親的「創傷後症候羣」,霍教授的母親關英嫺女士則很害怕家裡稍人入侵,每天睡前都要再三檢查門戶甚至將大門反鎖。

我母親陳履端女士有同樣的心理。直至現在,我每回稍晚回家,都要事先請母親不要把家中大門反鎖外還要上鍊條,我們住在大樓社區中,從外面進來已有數道門禁,我母親依然會害怕「有壞人來闖空門」,並且平日任何生活瑣事都常處於高度緊張不安的狀態,這不是言語簡單寬慰能解決的事情,我後來逐漸能體會「覆巢無完卵」的深度意涵,童年經驗對人一生的影響何其巨大。

還有好些引發我深度好奇,卻尚未得空與這些教授仔細討論。譬如,劉美君教授的母親關仲樑女士是滿清皇族後人,出生於官宦世家,她說母親作爲格格的嬌氣與霸氣,熱情好強是造就全家族不斷前進的推手,但有時是高壓與問題的來源;我的奶奶黎莉女士同樣如此,她出身於官宦世家,平日講話同樣充滿着貴氣與霸氣,這種生命氣質與生活處境的落差,常是我童年時期不斷在反思的議題。

接着,我想談談「回家的記憶」。外省人的回家記憶通常都充滿着悲欣交集。任弘教授的父親因出身軍統,開放探親時還不敢立刻貿然返鄉,等到其首度回鄉,最可悲的是他得知父親的死亡主因自己是「國特」,被列爲「反革命家屬」的黑五類,最終死在飢餓中。我的爺爺終其一生不肯回鄉,然而,當我替我的外公回鄉探親,卻聽到大表舅在臨終前告知他因我外公而在文革中受盡殘害的過往。

甚至有些人終生無法回家,譬如張雪媃教授特別提到其父親作家張放的小說《天譴》最終主人公於祥生「揚起了雙臂,宛如一隻振翅欲飛的蒼鷹,縱身躍向大海……」,他說這是「向海峽兩岸業已寫進歷史的兩位巨人做無言的抗議」。我爺爺的傳令兵殷廷陽來到臺灣後,常口無遮攔跟人嚷着「我想要回家」,被政府當作匪諜逮捕槍斃了,這是我的爺爺心中始終無法言喻的遺憾。

外省族羣的下一代普遍任職于軍公教警消,甚至有高比例任教於大學,這種現象豈是偶然?從這本書看出:當年跟隨政府來臺的人,常是知識青年,因抗戰而投筆從戎或變成流亡學生,無法完成學業常是這羣人的終生遺憾。王鳳逵教授的父親來臺前出身於地主,擔任過保長,變成流亡學生,來臺後做過各種工作,甚至選擇擔任最辛苦的清道夫,他犧牲自己奉獻給家庭,只是希望成就孩子的未來。

陳惠如教授的父親念省立洛陽師範學校,因洛陽淪陷而變成流亡學生,她在父親過世後翻看其日記,終於知道父親當年因工作遇到瓶頸,希望自己能成爲教師來完成其終生無法達到的志向。我的外公來臺退伍後終於得償夙願成爲高職教師,我的母親同樣擔任中學教師,這使得她這輩子有意無意間對我的教育,就是想要讓我做個老師,我常想:我們的人生並不是偶然,始終有累世的因緣在牽引。

這本書《間關千里》匯聚各自不同的家族故事,卻意外替我們勾勒出如此大量的相同或相異的悲歡離合,其實,這本書真是在替顛沛流離的時空留下最深刻且感人的紀錄,其意義極其不凡。裡面每個家庭的故事,不論我們個人有經歷或無經歷,閱讀其間,都會不禁令人掩卷深思:戰爭會讓無數人家破人亡,失志來自失憶,我們豈能不將將這些字字血淚的故事傳下去,讓大家都知道和平的可貴呢?

(作者爲國立宜蘭大學博雅學部教授併合聘佛光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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