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企齊聲承諾賬期60天,供應商的天亮了嗎?

21世紀經濟報道見習記者何煦陽 記者易思琳 鄭植文 焦文娟 廣州、上海、北京報道

從6月10日夜間開始,多家一線車企陸續宣佈,自即日起對供應商支付賬期統一縮短至60天以內,截至發稿,做出公開承諾的車企達到16家,包括一汽、廣汽、東風、吉利、賽力斯、長安、奇瑞、比亞迪、小鵬、蔚來、小米和長城汽車等。

這被業內解讀爲利好汽車供應鏈企業,二級市場亦迅速響應。6月11日早盤,汽車零部件概念股集體走強,截至午間收盤,東方財富汽車零部件板塊上漲2.32%,美晨科技、欣銳科技、華陽變速、迪生力、泉峰汽車、金麒麟等多股漲停。

一個不容忽視的背景是,6月1日,修訂後的《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正式實施,其中第九條明確規定,“大型企業從中小企業採購貨物、工程、服務,應當自貨物、工程、服務交付之日起60日內支付款項。”

一位汽車行業人士認爲,“賬期縮短至60天,是解決車企內卷的方式之一。但對於資金不寬裕的車企,處境就更困難了。”

過去三年,在激烈的價格戰背景下,車企利潤連年跳水,據中國流通協會報告,2025年一季度,汽車行業的利潤率下降至3.9%。爲了擠出利潤,車企頻頻向上遊供應商傳遞壓力。

一位自主車企總經理在5月30日曾在社交媒體平臺爆料,“2024年國內主流車企付款週期都在120天以上,個別企業達到200天以上。”賬期泥潭下,供應商的利潤也受到牽連。有供應商向《21汽車·一見Auto》感慨,“我們的利潤是一次次被壓縮,我們兩年前的利潤還有三到四個點,現在只圖生存。”

如今,這場既壓低汽車行業利潤空間,又吞噬汽車供應鏈,最終還可能傷害消費者利益的價格戰,終於有被叫停的跡象。但車企與供應鏈如何持續打造良好的關係,還需要各方主體在實踐中繼續探索。

解讀“60天賬期”

一位供應商向《21汽車·一見Auto》解讀,“名義短賬期”不等於“實際短付款週期”,這並不代表供應商就能在60天以內收到所有的錢。

車企除了付現金以外,還有兩種付款方式:銀行承兌匯票、商業承兌匯票。

承兌匯票不是貸款,是指供應商拿着匯票之後,日期到了可以去指定地方換錢。銀行承兌是供應商憑匯票去指定銀行兌錢,這種方式穩定性較高,因爲有銀行信用作擔保。商業承兌指去某些民間金融機構兌錢,長城、比亞迪、上汽、吉利、奇瑞等都有自己的供應鏈金融平臺,進行承兌。

一位財務人士告訴《21汽車·一見Auto》,有可能車企在60天內給了供應商一張承兌匯票,就算作“60日內支付款項”了,但匯票上寫的卻是180天后才能拿到所有的錢。如果供應商想提早拿錢,就得去銀行或者民間金融機構貼現,雖然提前拿到了錢,但資金量卻打了個折扣。

針對上述疑問,零跑財務負責人告訴《21汽車·一見Auto》,零跑的賬期爲60天,且以現金爲主,銀行承兌爲輔,沒有商業承兌。6月11日,上汽和北汽都明確表示,不採用商業承兌匯票等增加供應商資金壓力的結算方式。

此外,關於賬期什麼時候開始算,也有很多玩法:“一般是入庫後的次月就開始算。 有一些車企是入庫對賬、開票之後,纔開始算賬期。 還有一些車企是零部件上產線了纔算入庫,開始計算賬期。零部件在車廠庫裡,不算入庫,可能還要找供應商收倉儲費”,一位供應商向《21汽車·一見Auto》表示。

最後他還補充,企業還可能以縮短賬期至60天以內爲理由,要求供應商降價。

確認開票,供應商要闖幾關

確認開票之前,車企和供應商要經過漫長的談判。

供應商先發起採購申請(PR,Purchase Request),寫投標申請書(RFQ,Request for Quotation,即車企招標時給出的大綱),如果招標成功,就在投標申請書的基準上出臺工作說明書(SOW,Statement of work),對項目的需求、交付、時間點進行明確與細化。“這裡就要花供應商兩三個月”,一位供應鏈人士說。

如果上述環節通過,車企會下達採購訂單(PO,Purchase order),但不排除對後續生產出來的產品價格存在異議,雙方又要退一步再次談判,再簽訂一次合同。

對供應商來說,談價就面臨着壓價的可能。

一位一級供應商告訴《21汽車·一見Auto》,有車企內部有一個名叫“早鳥計劃”的項目,“凌晨3點開始跟你談判,消耗了供應商大量精力,最後雙方協商的降價基數會低於我們自己提的要求”。“有的車企還會直接到年底扣除合同中今年供貨金額的5%,這兩年平均每年利潤降低5個點,供應商沒有話語權”,上述供應商人士說。

有供應鏈企業創始人向媒體透露,“部分車企以超越行業正常規律的報價來施壓供應商,以最低價取勝的競價排名系統篩選供應商,最低價格甚至有誇張的0.1元。”

在實際生產經營中,由於業務緊急拉動,車企經常會發生採購部門申請沒走完的情況下,跳過採購,讓供應商先行生產和服務。而供應商往往迫於壓力,在沒有采購命令的情況下僅憑郵件或者微信定點,乃至沒有定點的前提下開始項目,從而導致後期合同簽署、驗收等環節卡滯,影響結算週期。

如果流程沒問題,待合同終於簽訂好之後,主機廠就要進行收貨:先進行對賬,拿着驗收單對訂單、合同一一覈對,“這裡一般要花兩三個月”;接着,主機廠要求供應商提供發票,但發票需要經過車企的系統確認。

因汽車行業內人員流動過快,導致最終結算時項目部門人員已離職、部門領導換人,或又因採購系統更新、公司系統被黑客攻擊、公司合併等種種原因,發票可能要等待很長時間才能被確認,有車企甚至過了足足一年都還未確認。如果發票的確認根本沒通過,供應商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自己承擔此前的生產成本。

這位供應商告訴《21汽車·一見Auto》,實際流程不一而論,這只是其中一種。爲了延長賬期,主機廠的做法都不盡相同。

從供貨,到發票通過確認,時間可能已經過去“一年半載”,此時車企纔開始進行付款。

多位供應商人士告訴《21汽車·一見Auto》,車企花式拖延賬期的方式還有很多,比如開發成本轉嫁,“車企要求供應商承擔本應由主機廠負擔的研發、測試、模具開發等成本(開發費),或大幅提升分攤比例”;再比如虛假需求預測與訂單誘導,“車企向供應商提供過度樂觀或遠高於實際需求的訂單預測,誘導供應商提前進行產能、原材料及人員投入。”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去年12月6日,吉利汽車集團CEO淦家閱在接受《21汽車·一見Auto》採訪時表示,吉利和供應商、經銷商是“命運共同體”,整車廠和供應商“不是甲方和乙方的關係”,真正的甲方是用戶,而車廠和供應商是一體的,都是乙方,都要爲客戶、爲甲方創造更好的產品、服務。

在汽車行業內,有不少成功處理車企與供應商利益博弈,打造成功的“整零共贏”的案例。

比如全球第一大車企豐田,通過打造“豐田式生產體系(TPS)”,運用準時制(JIT)管理庫存,獲得了供應商的穩定支持,與供應商結成了長期合作伙伴,共擔風險、共享收益。

豐田汽車發佈的財報中曾顯示,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後,豐田汽車開始向供應商提供支持,2021財年至2024財年,豐田累計返還給供應商的資金達3.7萬億日元,但這並不妨礙豐田繼續降低成本、提升產品競爭力。

一位長期與某合資汽車品牌合作的本土零部件供應商曾在接受21世紀經濟報道採訪時表示,“好的整車企業會派出專業的團隊,幫助供應商不斷提高,比如精益生產,我們在與整車企業合作的過程中,生產力至少提高了40%—60%。而且,他們不認爲跟供應商只是簡單的客戶和供應商的關係,而是以建立長期戰略伙伴關係爲目標。”

寶馬已經和寧德時代合作走過12個年頭。在寧德時代成立的第二年,當時中國的電池技術還是處於空白狀態,雙方達成合作爲華晨寶馬旗下之諾電動車開發動力電池,這也幫助寧德時代一舉成名。“我們將內部電動車和電池方面優秀的人才,組建成專門的專家團隊,與寧德時代建立高規格的聯合開發團隊,共同解讀動力電池生產標準,幫助其建立工藝流程。”華晨寶馬CEO此前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

“我有一個夢想,有一天汽車行業甲乙雙方合作共贏,長期微利或虧損不再是奮鬥型企業的宿命,讓他們有足夠的效益進行研發和可持續發展。”在6月1日《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實施當天,浙江孔輝汽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郭川在網絡發文,呼籲改善汽車供應鏈生態關係,引發供應商廣泛共鳴。希望衆多車企的承諾,能讓這個夢想更早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