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京東與美團的調整,是 AI 時代大公司紛爭的序幕
一場與 AI 無關的戰爭,最終回答的還是 AI 時代的生存問題
在商業競爭的世界裡,真正的變化往往不是突然發生的。它更多像是一條水位緩慢上升的河流,日復一日,一些曾經堅固的邏輯被一點一點侵蝕,直到某一天,支撐整個體系的核心力量顯得不再可靠。
今天的中國電商平臺格局,正處在這樣一個水位悄然改變的轉折點上。
6 月 23 日上午 9 點,阿里巴巴集團 CEO 吳泳銘發佈全員郵件,宣佈即日起餓了麼、飛豬合併入阿里中國電商事業羣,吳澤明繼續擔任餓了麼董事長兼 CEO,莊卓然任飛豬 CEO ,兩人都向蔣凡彙報。
此前,美團和京東也有各自的調整。
也是 6 月 23 日,美團優選宣佈次日達自提模式退出虧損區域,員工轉崗到小象超市。而在 4 月份,美團還沒有面對京東的直接挑戰時候,也已經調整了內部架構,由王莆中統領的到家事業羣、到店事業羣、美團平臺和基礎研發等部門,現在合併爲「核心本地商業」。
6 月 17 日,劉強東發表講話,說了自己對外賣和即時零售的決心,說未來京東要堅持做「供應鏈生意」,也在當天,京東正式完成了達達的私有化。
調整的細節諸多不同,三家公司的業務基礎和未來規劃也各有差異,不過從輪廓上來看,三家公司越來越像,重合的陣地也越來越多。
01 引擎停轉之後
過去十年,阿里、京東、美團各自沿着極爲清晰的商業模型快速擴張。
阿里擅長流量組織與供給整合,主導了全國最複雜的交易撮合系統,依靠商家、流量與廣告之間的飛輪正反饋來實現增長;
京東憑藉自營倉配體系,構建出高效、可靠的履約方式,通過SKU規模擴張與履約效率遞增形成閉環;
美團則深耕本地高頻生活場景,形成了即時履約與服務心智,靠訂單密度提升運力效率,越多人下單,配送成本越低、履約速度越快。
這些模型路徑清晰、邏輯獨立,長期以來彼此間鮮少直接衝突,各自構建了自己的複利引擎,不斷滾動、積累,形成越來越強的增長自我強化系統,放大核心優勢。
現在這一模式遇到了問題。
拉新與復購,曾經是所有平臺擴張邏輯的兩條主軸。新增用戶源源不斷,流量獲取成本可控,GMV持續攀升。在這樣的邏輯下,組織規模得以快速擴張,資本市場的預期持續被擡高。然而,這條路徑如今已經行至盡頭。
新增用戶的空間被封死了。移動互聯網的滲透早已觸頂,短視頻與內容平臺重新切分了用戶的注意力結構。平臺之間的競爭,從過去爭奪新增用戶,徹底轉向在存量用戶間相互蠶食。這也意味着,流量獲取的成本持續上升,而每一份新增流量帶來的轉化效率,卻在持續下降。
復購空間的挖掘也幾乎窮盡。外賣訂單量逼近物理上限,3C家電等高客單價品類復購頻次固化。促銷節點曾經能帶動的高峰效應,在今天也愈發疲軟。平臺的核心品類普遍進入貝爾型飽和曲線的尾部,增速緩慢下沉,增長曲線頂部漸漸拱平。
更致命的是,原本維持正反饋的飛輪機制開始斷裂。新增用戶無法帶動商家繼續擴充供給,供給的萎縮削弱了流量質量,廣告投放邊際收益持續下滑,商家預算不斷收縮,平臺不得不依賴高成本補貼來維持交易盤面。這條曾經持續自我強化的飛輪,如今逐漸轉向消耗式維穩。
而且,複利引擎的本質,是對某些資源長期壟斷性的依賴。當底層控制力不再稀缺時,模型的自我放大也就開始顯現出疲態。
這幾年間,支付體系、倉配能力、代運營、廣告投放這些曾經只有平臺內部掌握的能力,陸續被市場商品化。商家可以隨時租用這些服務,注意力流量則被短視頻、直播、種草平臺大規模切割。平臺原有的供給組織權與流量控制權,開始逐步失去獨佔性。
四條邏輯線——拉新、復購、飛輪、控制力——幾乎同步失速。它們各自的業務模型看似不同,但底層所面對的增長極限,本質上是一致的。
02 新的護城河
當新增用戶獲取和單品復購空間雙雙封閉,平臺轉向的唯一方向,就是深挖存量用戶的生命週期價值。
這也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平臺策略收斂的根本邏輯:不是在尋找新的用戶,而是在爭取讓同一位用戶在平臺上完成更多交易。
平臺不再通過擴展新場景來製造新增需求,而是試圖將原本分散在多平臺、多應用、多場景中的用戶日常交易動線,重新整合進自己的系統裡。
家電下單後順手點外賣,酒店預訂時補購旅遊商品,外賣完成後再引導用戶下單家庭用品。競爭的重心,已經從單場景復購能力,轉向誰能控制住用戶完整生活節奏的系統性承載能力。
在這個邏輯下,平臺的擴展動力已不再來自規模經濟,而是來自範圍經濟。
規模經濟依靠單品類複利放大,範圍經濟依賴的是平臺沉澱的系統複用能力橫向擴展。履約體系、流量池、會員系統、支付結算、客服組織、廣告系統、數據標籤……一旦這些基礎設施足夠穩定,每擴展一個新場景的業務線,邊際成本幾乎爲零,而單體用戶的交易密度卻不斷擡高。
範圍經濟的本質,並不是單純的業務線數量疊加,而是固定成本的深度複用與用戶鎖定成本的持續加深。每疊加一個新場景,用戶在平臺內的遷移成本同步上升,路徑依賴與系統鎖定效應層層累積。用戶綁定的已不再是某一類商品,而是完整生活節奏被平臺系統深度承載的整體習慣。
這就是幾家平臺這一輪調整背後的真正邏輯,即打造圍繞生活場景的新超級應用,其核心,並不是堆積更多場景,而是圍繞全生活路徑生成的系統性數據聚合與供需編排閉環。
而且,AI 正在打破傳統入口的定義。
AI 時代,基於模糊需求的供給佔比將越來越重,在AI逐漸介入交易撮合系統之前,誰能掌握更完整的跨場景數據素材,誰就佔據了未來AI交易引擎的訓練優勢。這套數據體系,正在重塑下一代平臺護城河的定義。
03 AI 時代的治理結構
以這樣的方向做業務調整,組織調整也需要跟上。
事業羣制曾經極具靈活性,幫助平臺在單場景高增長時期快速試錯擴展。不過,在多品類場景交叉重疊後,分權架構反而放大了組織內部的摩擦與內耗。會員權益無法整合,履約體系重複建設,商家數據彼此割裂,廣告投放邏輯相互競爭,橫向協調成本不斷上升。
這裡的核心邏輯,屬於典型的複雜系統成本遞增曲線:業務條線每新增一層,組織協調複雜度的上升速度遠高於新增業務帶來的收益。原本的組織架構,從支撐擴展的優勢,迅速演變成擴展過程中的最大障礙。
依據科斯交易成本理論,企業存在的意義,是因爲其內部治理成本低於市場撮合成本;而一旦組織複雜度反噬企業本身,擴張便反而削弱效率。
內部化原本是爲了對衝市場交易成本,將供需撮合、履約組織放入公司內部,比在市場上每次都臨時撮合要高效且便宜。但當組織內部協調成本隨着複雜度攀升,最終高於市場成本時,平臺就成爲了自己最大的系統性負擔。
阿里整合餓了麼與飛豬入電商主羣,美團取消事業羣恢復中央統一調度,京東私有化達達徹底打通即時履約鏈路。阿里的調整,是重新聚攏先前分散的業務,加強「淘寶天貓」這一核心的權力;京東的調整則是劉強東一手主導,說一不二;美團取消了事業羣,收緊各個業務的自主權,而加強管理團隊——美團稱之爲 S Team——的決策權。
不同商業模式,不同組織傳統,最終都走向了同一治理指向:壓縮治理半徑,統一決策鏈條,降低橫向組織摩擦。
AI 技術的介入,進一步強化了這種整合的緊迫性。模糊意圖識別、場景編排、供需智能撮合,這些能力並不單純取決於模型的計算力,而取決於平臺內控系統的整合深度。
數據割裂、履約孤島、會員碎片化、流量內耗,這些組織治理層面的割裂,直接決定了 AI 優化能力的上限。算法可以進步,但系統碎片化無法被訓練修補。系統統一程度,纔是AI真正落地效率的決定性變量。
平臺此刻的整合,不是一次前瞻性的新戰略佈局,而是在 AI 交易系統真正成熟之前,必須完成的系統治理基礎建設窗口期。誰能儘早打通全鏈路閉環,誰便率先具備AI交易系統真正跑起來的內生穩定性。誰滯後整合,AI 反而會放大其組織內部的低效摩擦,差距快速拉開。
04 最優解嗎?
不過這是 AI 時代的最優解嗎?
拼多多曾經是中國電商最大的變數,如今卻異常保守謹慎。最初,它沒有跟進直播電商,現在,它也沒有跟進 AI,也沒有跟進外賣,多多買菜這一最可能演變爲「即時零售」的業務,也只是在上海等城市試點,找順豐合作,並沒有自建新的履約體系,也沒有大規模推廣。
字節跳動也曾接連依靠抖音開闢電商和本地生活業務,現在也保持低調。最近的新聞,幾乎都只和 AI 有關係。在最近的對外口徑裡,阿里巴巴一直聲稱自己如今是 AI 公司,但也不得不捲入這場由電商老對手京東發起的戰爭,字節卻似乎無意把抖音等業務都包裝進 AI 裡,而是保持着相對獨立。
我無意也沒有能力說誰對誰錯,也無法預測未來的競爭,只能說,最終很可能既不會完全整合成超級平臺統治,也不會簡單多極分化。粘性高、品類強的綜合平臺,藉助範圍經濟持續放大生命週期價值;而供需極端匹配效率高、履約柔性強的小型垂直平臺,也能在特定場景中穩定生存。真正的分水嶺,在於誰能以最低治理摩擦,在最複雜需求下保持持續穩定的系統調度能力。
就像那句被說濫了的話,這一系列眼花繚亂的競爭和調整,只是開始的結束而已。
來源 | 酒家君澤(ID:sajiajunze)
作者 | 酒家君澤 ; 編輯 | 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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