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石融資故事:一筆1000倍回報的啓示錄
整整十年,影石終於上市了。
6月11日上午,“全景相機龍頭”影石創新登陸A股科創板,開盤價182元,比47.27元/股的發行價大漲285%。截至發稿,影石的股價仍在180元左右的高位,市值超過720億元。
在我們過往復盤的融資故事中,“非共識的錯過”常是一條殘酷主線。但在影石的案子中,非共識的色彩談不上濃烈——直到2019年之前,劉靖康這位年輕的90後創始人很少感受過“缺錢的焦灼感”,大概也沒投資人不喜歡這樣年輕務實的90後創始人。影石從全景相機、運動相機的硬件細分切入,放在移動互聯網正熱的年份算是個邊緣創新,並不像BAT、TMD那樣不可錯過。
至於投資方,雖不是每一家都持股完整,但大都穿越了4年的漫長IPO拿到今日,獎勵是一場久違的回報盛宴。
投資最早、持股最高並且一分沒退的IDG資本回報亮眼。若按最新的700億市值粗算,IDG的浮盈超過80億元,第二大外部股東啓明的賬面回報在60億元左右,兩家很可能實現了homerun。
中間有部分退出的迅雷,回報仍超50億元(迅雷最新的市值是4億美金),朗瑪峰通過四個基金主體入股,個別基金DPI將超過10,整體浮盈超過30億元。
如果只看最早的那一筆投資,回報將超過驚人的1000倍。但很可惜,那筆投資並沒有拿到最後。
在回報普遍縮水,管理費都開始精打細算的當下,上面這串數字漂亮得甚至有點“違和”。
這是一場VC早期投人的勝利,是年輕極客的勝利,是深圳模式乃至是中國式創新的勝利。但這勝利的質地又帶着濃厚的時代性,很難複製。
影石的創業故事始於2014年,熱錢遍地的“雙創”年份。在融資窗口打開的五年間,影石完成多輪融資,總額僅在5億左右,2019年PreIPO輪的估值僅爲20億上下。這一年影石已經做到近6億的營收,超過5600萬的淨利潤。
換句話,影石用很小的資金槓桿撬動了一個細分市場“全球第一”。5億元的融資,放在今天的科技賽道大概只夠一輪。
有投資人認爲,一直以來,劉靖康和影石都被低估了。理由或許是“過於實惠”的估值,以及並不順利、整整走了四年的IPO。事實上,劉靖康與這兩年最火的90後創始人,比如王興興、稚暉君,畫像高度相似——年輕極客,熱衷手搓鐵疙瘩,商業感覺好,都有和全球巨頭“正面剛”的膽魄和能力。
所謂的“低估”,或許只源於不同時代的不同選擇。十年前的劉靖康選了一條不那麼主流敘事的細分道路,但這並不影響影石成爲一家優秀的公司,爲投資人帶來頂量的回報。
放在今天,劉靖康和影石的故事像是一面啓示錄,裡面書寫了這個時代的價值觀念,帶我們找回關於一筆好投資,一個優秀創業者的定義。
IDG十年陪跑:一分沒退,浮盈超百倍
2014年,雙創大潮開啓。IDG撥出一筆專項資金,要專門投給年輕人,尤其是90後。剛加入IDG不到兩年的年輕分析師童晨(現IDG資本投資合夥人)接到了任務:去搜羅年齡在20-25歲之間的優秀創始人。
正巧當時一條新聞吸引到了IDG的注意,一名天才少年根據按鍵音破解了360集團創始人周鴻禕的手機號碼。童晨輾轉聯繫上了這位“南京大學扎克伯格”,二人因此相識。那一年,1991年出生的劉靖康剛二十出頭,還在南京大學讀書,他在學校附近一個孵化器租了個小辦公室,一共6名員工,除了他基本都是兼職,第一個項目是直播軟件。
“人挺聰明,但還沒把他往企業家方向去聯想”,這是童晨對劉靖康的第一印象。IDG資本合夥人牛奎光的回憶是“一張娃娃臉,人比較安靜,但對技術和產品的思考很卓越,幹事很快,尤其是他不服氣的事”。至於項目本身,的確離商業化有一定距離,但並不影響這筆投資在內部絲滑過會,投委無一人反對。
2015年3月,總計100萬美元的天使輪融資中,IDG資本以65.25萬美元全部認購公司20%股份,創業邦天使基金同樣參與,但幾年後就退出了。
事後來看,IDG完全秉承了“投人”邏輯,對這位年輕人釋放到了很大的空間和包容。童晨回憶,起初劉靖康不會寫商業計劃書,但沒關係,機構對項目估值也沒訴求,唯一擔心的是投的錢不夠。之後,IDG又在B輪追加了投資,另一家資方是啓明。
期間,劉靖康改變了創業方向,放棄軟件,選擇了更難的硬件,並把公司從南京搬到了深圳,一個天然適合出海項目的地界,那有中國最強的消費電子供應鏈紅利,也不缺VC的土壤。這一年劉靖康決定出海,很多投資人評價這是影石走的最正確的一步,而他曾在採訪中表示,出海只是因爲“恐懼”,因爲國內市場太卷,價格戰太響。
影石的初代產品並非消費者印象中的“山寨GoPro”,而是一個“大方塊”攝影機,商業模式是租給服務公司用在婚禮或派對拍攝,之後纔是更爲人所熟悉的全景相機和運動相機。其實不論全景相機還是運動相機,都是相對小衆的細分品類,牛奎光將這一決策描述爲“邊緣式的創新”,回憶在當年“屬於挺大膽的一件事,不太容易理解和想象”。
在IDG押注劉靖康的2015同一年,base深圳的連盟投資了SheIn。他對硬件業務切口的理解是,做一個大單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比如iPhone,只不過創業多數時候沒有這樣的幸運,只能從小的開始纔有機會,再經過積累去延展其它的能力。
劉靖康很快證明了自己一把。2016年7月,影石一款創造性的產品Insta360 Nano上市,既能獨立作爲全景相機,又能插在iPhone上做配件使用,解決了傳統全景相機無法“即拍即得”的痛點。在同年的CES展會上,Nano一戰成名,被蘋果聯合創始人史蒂夫·沃茲尼亞克稱爲 “了不起的產品”,公司營收跟着水漲船高,月收入直接升到2000萬元,但很快,由於全景相機的市場教育不足,銷量又像過山車一樣滑落。
儘管在這一年,影石分別完成來自迅雷和蘇寧的兩筆融資,公司還是在次年陷入困境。2017年,是劉靖康口中公司最難的一年,公司養着一百來號人,賬上錢已不寬裕,還沒強勢新品推出。當時影石估值在5億元左右,劉靖康自嘲“沒底氣去融資”。
他形容那時的風氣是“每輪估值不乘以兩倍,你都不好意思拿”。
喪氣的劉靖康大概想不到,只要再過一年,影石就迎來反轉。2018年,影石推出至今仍是拳頭產品的ONE X系列,擊敗了韓國三星和日本理光,做到全景相機全球出貨量第一,運動相機做到全球第二,緊追GoPro。從財務數據來看,影石實現了超2億的營收和近兩千萬的利潤。
這一年距影石成立不過3年而已。IDG對這筆投資有了數,相信影石的商業模式是驗證可行的。
作爲投資最早、佔股最高的外部資方,IDG收穫了亮眼成績。即便按相對保守的發行價(20倍PE,170億市值)計算,IDG的賬面回報已超百倍,持股價值近23億元。
一個前提是,從投資到上市的這10年,IDG是爲數不多沒有任何退出的投資方。
“猶豫的項目,最後都是失敗的”
“簡直是天生的產品經理”。
這是朗瑪峰創投合夥人莊銘恆和沄柏資本創始管理合夥人戴嵩鬆對劉靖康的共同評價。包括IDG合夥人童晨也說過,劉靖康是自己認識的最好的幾個產品經理之一。
朗瑪峰主投科技方向,當時的投資方向是“不投純技術,只投科技類產品型公司,而且是被市場認可的產品”。出手帶着高度務實。
莊銘恆回憶起2018年第一次接觸影石的印象是“很年輕,但很成熟的團隊”,平均年紀只有二十多歲。影石是典型的蘋果模式,完全符合朗瑪峰的喜好:商業模式輕,重市場重產品,但不燒錢。“當時的影石在研發、生產、供應鏈、銷售、市場、渠道包括全球的布點都已經做得很好了,而那時候它僅是一家才成立三年的公司”。
當時已有幾家資方和影石談妥融資,後來的朗瑪峰反而動作最快,內部快速推進了盡調和上會流程,他們告訴劉靖康“錢就在賬上,簽完合同就打款”。2019年初,影石完成新一輪融資,資方包括朗瑪峰、華金資本、麥高富達和沄柏資本等,估值約10億出頭。
“只要猶豫的項目,最後基本上都是失敗的”。這是莊銘恆在影石投資上積累的手感。
影石是莊銘恆在朗瑪峰出手的第一個項目,一把投了5000萬。實際上,當莊銘恆第一次去影石轉了一圈,就決定要投,他被公司洋溢的年輕氣息感染。據說影石的深圳總部常常舉辦一些無厘頭大賽,例如創業拖鞋大賽,輕一斤獎500、重一斤罰800的減重大賽。
一家消費產品公司夠不夠“年輕”,漸漸成爲一些投資人判斷是否投資的標準之一。“要是你去他們公司,沒辦法點燃你的激情,這個項目也不必投了,”一個消費投資人這樣說。
除了年輕,務實也是很多投資人對劉靖康共同的評價。比如劉靖康對預期的“保守”,莊銘恆回憶,之後每年劉靖康向投資人承諾的業績預測都是超額完成。據說到今天爲止,劉靖康仍天天泡在產品裡,就拿着百萬級別的年薪,套現幾乎不存在,“財富比大部分老闆少兩個數量級”。
有投資人給出評價,“JK(劉靖康)不屬於融資和‘忽悠’能力很強的創業者。”反過來看,劉靖康也是那種不怎麼需要投資人的創業者,“一般都是我們主動去問是否需要幫忙,通常沒什麼需要幫的”一位投資人說,“他們太讓人省心了。”
一家公司的經營,從來不是個人英雄主義的事。期間,劉靖康又做了一件有戰略眼光,甚至可以說有格局的決策,他把CEO位置讓了出來,由年紀相仿的劉亮擔任。1989年的劉亮曾是一名連續創業者,是即時物流獨角獸“點我達”的聯創。在分工上,劉靖康側重戰略和產品,更專注在“頭號產品經理”,劉亮主要做公司的經營管理。
莊銘恆也沒料到,全景和運動相機這麼小衆的市場,影石的增速卻很驚人。根據招股書,2019年,影石的營收是5.88億元,增幅接近130%,淨利潤5628萬元,增幅接近200%。這一年啓動上市前最後一輪融資,據莊銘恆回憶,報名投資的機構非常多,劉靖康卻表示並不缺錢,一兩個億足夠。
最終這一輪入局的資方包括中信證券、金石資本、招商局伊敦基金、招商局中國基金、基石資本與利得資本。老股東朗瑪峰5000萬的投資意向,最終被壓縮到了1000萬。
這一輪影石的估值翻了一倍,達到約20億元。在投資人眼中依然“很實惠”。
“完全屬於那個時代的機會”
對劉靖康來說,2019年是個分水嶺。不光是對他,對公司,對投資人都是一個分水嶺。
這一年影石遞交了招股書,叩響了謀求上市的第一聲,但身後的投資人很少料到距離最終IPO還要再等四年。
這一年,劉靖康對資本和產品的態度也發生了微妙變化。他帶着團隊在這一年裡集中拜訪了中國臺灣、日本一些光學、半導體、消費電子領域的公司。在極客公園的採訪中,劉靖康反思,“過去我們所看到的那些融資節點的目標,相對就不那麼重要。重要還是就是企業的基本面,比如積累客戶滿意度,經營效率,以及技術層面相對市場的領先性。”
說得簡單些,劉靖康講究的是源遠流長的道理。儘管IPO的等待很遙遠。
故事說到這裡,繞不開上市這個話題。創業者IPO的夢想要不要被打碎?這幾年提到上市,很多投資人的反應是消極,尤其是早期投資人。我就曾聽過好幾家中小機構表示他們私下組織了好幾場項目和上市公司的對接會,希望能夠勸服創業公司放棄上市的想法。
不過這顯然不能放在影石上。劉靖康是一定要上市的,否則不會有朋友圈兩度發文那件事。對於這件事,一位曾參與領投的投資人表達了支持態度,“總要有個發聲來謀求迴應”。另有兩家參與早期投資的老股東隱晦地表示“最好不要提及這件事”。
當一個結果的耗時需要以年爲記。影石完成IPO,就像錘子終於落了地,所有人終於可以鬆開那口氣了。
幾年過去,影石的業務數字更加亮眼。2024年,影石實現收入、歸母淨利潤分別爲56億元、10億元。2025年一季度,公司收入達13.55億元,同比增長超4成,是GoPro營收的1.43倍。另一個亮點是,影石超7成營收來自海外市場。
一個微妙的反差是,劉靖康在有限幾次訪談中,提到“錢”的次數很少,融資和估值似乎從來不是他的追求目標。本次上市融資的金額也能說明一些問題:擬募資金4.64億元,分別用於智能影像設備生產基地和深圳研發中心的建設——這個數影石半年就賺出來了。
一位投資人表示,上市對影石的重要性不只是持續的資金能力,而是能與大公司比如大疆,掰手腕的站位,意味着公司之間真正有了較量的基準。
回看影石這家公司的發展歷程,有很多可以解讀的切面。可以是年輕創業者白手起家的創業故事,可以是“手搓鐵疙瘩”的極客故事,可以是深圳消費電子的出海故事,切口再大一些,還可以是與海外巨頭掰手腕的本土顛覆故事。
有投資人認爲,影石一直以來被低估了。拋開“親生投資人”的濾鏡,這話不是沒有理由。同一代際的創始人,這兩年被放在聚光燈下的常是王興興、稚暉君之輩,他們被奉爲中國硬科技的未來。同樣是極客畫風,拳打海外巨頭、產品賣到全球的劉靖康和影石,畫風活像上一時代的產物。
歸根結底,是各位做的事、選的路不一樣,每一代創業者都有自己的使命或者社會特點。在劉靖康創業的2014年,移動互聯網正火熱,前人沒涉足的“空地”很少,劉靖康選了一個微小切口。全景相機和運動相機雖然只是百億級市場,但技術棧複雜、鏈條足夠長,中間有不小的迭代空間,加之中國供應鏈的結構優勢,持續抓準產品痛點,迅速迭代,細分賽道也能走得很長、很深。
另有一點更值得玩味。這次聊的幾位投資人普遍承認,影石完全是屬於那個時代的投資機會,很難再複製了。自影石成立一共進行八輪融資,總共融資只在5億左右,2019年PreIPO輪的估值只有20億上下,這放今天的一級市場很難想象。
“你很難再用這麼少的錢能起一個盤子”,一位投資人直言,“今天再去投一個大學生,讓他再做相同的事,投的資金恐怕遠比當時要多得多”。
所以說,不論創業還是投資,成功的標準總是動態的。對於影石的投資人,豐厚的回報得益於出手和耐心,這是共識。對於影石,對於劉靖康,問題可能更簡單:產品被追逐,被記住,就是成功的證明。
7年前的2018年,影石打敗韓國三星和日本理光,成爲全球全景相機出貨量第一。今年的4月22日,當地時間凌晨3點,紐約中央車站出現數百米長的長龍,他們在排隊等候Insta360 X5全景相機的發佈。
劉靖康完成了想做個超級產品經理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