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平臺社保試點背後：如何平衡騎手經濟壓力與保障需求？

界面新聞記者 肖芳

2025年6月9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於進一步保障和改善民生 着力解決羣衆急難愁盼的意見》。意見提到，強化社會保險在社會保障體系中的主體作用，健全靈活就業人員、農民工、新就業形態人員社會保險制度，全面取消在就業地參加社會保險的戶籍限制，健全參保激勵約束機制，完善轉移接續機制，穩妥有序提高城鎮就業人員參加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比例。

這是一場官方、業界、學界歷經多年的探索。探索仍未停止。

2025年3月25日，在騎手社保試點落地之前，美團在南通召集部分騎手代表開了一場溝通會，參與宣講的美團員工張萌發現，騎手們對繳納社保的態度遠比她預想中的複雜。

這些騎手中，只有一個人正在以靈活就業的形式自主繳納社保。他今年45歲，此前在企業工作十多年，一直繳納社保。三四年前，他開始做外賣騎手，最大的希望就是能繳滿15年社保，以後能領到退休金。

還有一名騎手僅在老家交了醫療險，他只有20多歲，沒去醫院看過病，對社保的好處並沒有太強的感知，只是聽其他人說繳納社保能讓以後的生活多一份保障。

泉州某樂跑騎士長李旭，也在社保試點落地之前對自己站點的騎手做了調研。他告訴界面新聞，隊員們表達了各種各樣的憂慮。“一些隊員認爲繳納了社保肯定每單的收入又會降，還是多賺點錢更實在；還有隊員覺得自己收入不穩定，詢問收入少的月份繳不上怎麼辦。”

在聽隊長談及繳納社保時，從來沒繳納過社保的泉州樂跑騎手江峰也猶豫了。他告訴界面新聞，自己一個月只能賺7000元左右，繳養老保險就要800多元，每個月要少賺不少錢。

但聽隊長說完“這是給自己留個保障”之後，江峰又有些動心，再加上美團平臺可以補貼一半的費用，他下決心成了第一批選擇繳納社保的騎手。5月12日，他看到平臺第一筆補貼到賬，隨手騎手羣。羣裡多位沒有繳納社保的騎手隨即來和他表達了後悔，他們都願意在這個月把社保交了。

外賣騎手羣體對社保繳納的複雜態度，映射出靈活就業羣體在保障需求與現實經濟壓力間的矛盾與掙扎。收入壓力、對社保認知不足等因素讓很多騎手望而卻步，但隨着第一批騎手繳納社保，其價值開始被越來越多人看見。

職傷險：一次歷時四年的探索

今年，京東和美團相繼公佈外賣騎手社保方案之後，網絡上也有很多聲音討論外賣平臺爲何突然宣佈要爲騎手繳納社保。網友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的分析角度，但一個被忽略的信息是，騎手社保的探索並不是今年纔開始的。

早在疫情之前，外賣騎手頻繁發生交通事故的現象就被業界和學界關注。一部分人關注到了送單過程中疲於奔命、交通事故頻發的問題；還有一部分學者更加關心外賣騎手作爲一種全新的就業形態，在遭遇傷害時面臨着社會保障不足的問題。

中國社科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孫萍及其團隊於2020年11月在北京進行的調查顯示，受訪外賣騎手六成以上沒有職工社保。這是因爲很多外賣騎手都屬於衆包，用工形式比較靈活，外賣騎手給平臺打一天工，平臺付一天報酬，雙方不符合傳統的勞動關係，也就不具備繳納社保的前提。

現行職工社會保險制度主要基於傳統的勞動力市場而設計。但隨着平臺經濟的發展，許多勞動者沒有明確或穩定的工作單位，也沒有清晰的勞動關係，外賣騎手便是其中重要一類。

然而，一旦遭遇重大交通事故、猝死等傷亡事故，外賣騎手要麼面臨着沒有保險賠付的問題，要麼面臨着商業保險賠付額度並不能滿足需求、賠付範圍也存在侷限的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外賣騎手商業保險最高賠付額度爲65萬元，與工傷保險的100萬元有較大差距。

在浙江大學民生保障與公共治理研究中心副主任、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張翔看來，外賣騎手最迫在眉睫的風險是工傷風險和健康風險。即使沒有簽訂勞動合同，餐館、平臺和消費者都從騎手的勞動中直接或間接獲益了，也應該爲這份勞動承擔相應責任。

在現實問題越來越突出的情況下，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等八部門在2021年發佈《關於維護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勞動保障權益的指導意見》，明確提出要強化新就業形態勞動者保障。這是政府層面首次對外賣騎手等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權益保障問題發聲。

隨後，自2021年9月起，美團抽調40多個部門、近200人組成籌備專班，與7個試點省市進行持續溝通職傷險上線事宜。

2022年7月1日起，“新就業形態就業人員職業傷害保障”正式在北京、上海、江蘇、廣東等7省市試點，曹操出行、美團、餓了麼、達達、閃送、貨拉拉、快狗打車七家平臺的網約車司機、外賣騎手新就業形態羣體可享受職業傷害保障。

各個平臺在試點職業傷害保障時實行每單必保，每人必保，並按照上個月的單量進行繳費。外賣、出行、即時配送和同城貨運分別根據自己的行業特徵執行差異化標準費率，外賣每一單需要爲騎手支付6分錢，出行是4分錢，即時配送是4分錢，同城貨運是2毛錢。保費由就業人員所在平臺承擔，就業人員無需繳費。

參與試點的外賣平臺在試點地區實現騎手100%覆蓋，即使騎手只送一單，在執行過程中受傷，也依然可以申請職業傷害保障待遇，待遇對標傳統工傷保險。

早期，一些外賣騎手對職傷險的體感是賠付流程比起來比較長，也更加繁瑣。北京一位美團外賣騎手對界面新聞表示，他在兩年前曾發生過一次事故，花費不到300元，第二天在走職傷險報銷時發現還需要找醫生補很多手續，就直接撤銷了報銷。

同時，職業傷害保障試點在工作時間確定困難、生活保障費支付依據存在漏洞，這在一定程度上容易導致騙補行爲的發生。

針對這些問題，美團優化騎手保險細則，並在持續改進職傷險的賠付流程和理賠效率。現在，騎手發生交通事故後，通過App報案，就能在平臺客服協助下快速完成理賠申報，獲得賠付。

根據美團方面公佈的信息，其在職傷險已累計投入14億元，爲600多萬名騎手繳納了保費。今年騎手的職傷險將覆蓋到17省市。

騎手社保方案背後的複雜權衡

有了職傷險的經驗，去年美團開始研究騎手繳納養老保險等社保的方案，並在有關部門的指導下形成了初步試點方案，搭建騎手社保相關的信息系統。

不過，要達成一個統一的方案並不容易，因爲騎手羣體的差異太大。

今年3月，美團面向全國騎手發放社保調研問卷。在已收回的3.8萬份有效問卷中，42.25%的騎手明確表示目前不想繳納社保，42.46%的騎手錶示沒有參加任何社保。其中，21.79%騎手認爲繳納成本高，如果企業能補貼，會考慮參保繳費。

在浙江大學風險管理與勞動保障研究所所長、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劉濤看來，不同騎手的工作特點差異很大，交社保不能一刀切，需要分類保障。對工作比較接近傳統朝九晚五的騎手，依然可以從原有社保制度找到接口，但對大部分騎手則要採取靈活的彈性的保障方式。

據界面新聞了解，美團內部曾商討過多種騎手社保方案。最終落地的試點方案，採用了騎手自願的原則，對於當月收入達到就業地相關繳費基數下限，且近6個月有3個月滿足該條件的騎手，美團以相關繳費基數爲基準，補貼50%的費用。

以兩個試點地區來計算，泉州市靈活就業人員參加養老保險的最低月繳費基數爲4433元，按繳費比例20%計算金額爲886.6元，美團補貼後騎手可獲443.3元現金。南通市最低月繳費基數爲4879元，參保繳費金額爲975.8元，騎手可獲487.9元現金補貼。

5月26日，美團創始人王興在財報電話會上稱，“將不惜一切代價贏得外賣戰爭”。在反低價內卷的大背景下要打贏外賣戰，維持騎手運力體系的穩定，保障配送服務的質量和時效成了美團不能放棄的護城河。

一位瞭解騎手運力調配的人士告訴界面新聞，不同的社保方案還會反向影響騎手的從業規律，對平臺的運營生態產生影響，所以美團對此也非常謹慎。

他舉例說，如果採用平臺爲全職騎手承擔所有五險一金的成本的方案，爲了賺回每個全職騎手的成本，需要平臺要全力保證全職騎手的單量，這將導致兼職騎手因單量不穩定而大量流失。

如果是平臺和個人各自承擔一部分成本，但強制所有騎手繳納的方案，則可能會導致騎手爲了逃避繳納社保從全職變爲兼職，其在收入達到繳納社保標準之前，轉戰其他平臺接單。

所以，目前的試點方案是一個妥協權衡的結果，它依然有諸多不完善之處。比如不同年齡段的騎手對社保的需求有較大差異，但正在試點的方案並沒能足夠滿足這些需求。在劉濤看來，每個人在生命週期的不同階段，對風險防範的需求是不同的，社保也可以隨人的生命歷程動態調節。

“未來是不是可以考慮一種更靈活的社保，允許我們在當前不要花過多的錢在暫時不需要的保險上，比如養老保險，隨着年齡的增加採取費用遞增的形式。”劉濤表示。

短期利潤與長期責任

今年2月，京東外賣率先公佈了騎手社保方案：外賣全職騎手繳納五險一金的所有成本，包含個人所需繳納部分，全部由京東承擔，確保騎手現金收入絕不會因爲繳納五險一金而減少。

事實上，此前京東已擁有龐大且成熟的快遞物流管理系統，相關報道顯示，截至2024年6月底，京東物流已擁有一線運營人員超43萬人，同比增長4.6%；一線員工薪酬福利支出299億元，同比增長14.9%。

5月13日，京東集團CEO許冉在財報業績會上重申，所有京東外賣全職騎手五險一金的單位及個人繳納部分，將全部由企業承擔。

2025年3月20日，京東外賣宣佈，已與超過10000名全職騎手簽訂勞動合同，正逐步落實五險一金的繳納工作。4月27日，京東宣佈在未來三個月將招聘10萬名全職騎手。

社保繳納是怎麼樣的規模？按照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主任鄭秉文預測，以中國各省級行政區（不含港澳臺）2023年公佈的社保最低繳納基數，計算出的平均值約爲4000元/月，以企業承擔16%的比例來計算，繳納部分約爲640元/月。以美團爲例，據此估算，美團如果爲100萬騎手繳納社會保險，每年的成本約爲76.8億元。而國海證券測算的測算顯示，2025年美團新增社保成本約20億元，相當於其淨利潤的15%。

外界分析也認爲，如果美團全額承擔騎手的社保，其付出的成本將會翻倍，這是一筆足夠影響其利潤的開支。而且，當下企業給員工繳納社保的通用方案也是企業承擔一部分，員工承擔一部分。平臺和騎手按比例承擔這部分成本，更符合現實情況，也有助於把社保覆蓋到更多的人。

公開數據顯示，目前，我國城鎮自僱以及平臺就業在內的各類靈活就業人員達2億多人，約佔城鎮就業人數的60%。“五險一金”較高的繳費比例將會大大降低靈活就業羣體的參保意願，再加上這個羣體的高流動性，他們的社保也很容易斷繳。

外賣平臺在騎手職商險、社保上的探索爲更多行業的靈活就業人員提供了一個可行的思路：對於面臨職業傷害風險很大的靈活羣裡，先實現工傷保險的覆蓋可能是一個更加現實可行的方案；而對於年齡偏大、對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有強烈需求的羣體，允許按季、半年或一年的規定繳費或者允許在一年內補繳等更加靈活的繳費措施，是非常必要的。

在浙江大學經濟學院研究員袁哲看來，現在大家討論的是騎手社保，但在淘寶上開個店、兼職畫個畫，都算是零工經濟，這些人也需要社保，未來也需要被納入到社會保障範圍。

在制度上允許騎手、建築工人、電商賣家等羣體勞動者以靈活就業人員身份參加職工社保，由平臺或企業爲其提供補貼，不僅能夠保障靈活就業羣體的職業靈活性和自主選擇權，也能降低他們的參保門檻。

5月8日，47歲的南通衆包騎手田洪成爲了首批領到平臺養老保險補貼的騎手。他在美團已經幹了8年，準備再幹5年，加上之前工作時繳納的十多年社保，退休後就可以領取養老金了。

“4月份我交了975.8元，平臺補貼到賬了487.9元，拿到社保補貼之後很開心，這個補貼減輕了我很多壓力。”田洪表示。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