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愁予的歸人與過客

(圖/張國治攝影)

近日失去了一位好友,爲什麼總要等到失去以後,才察覺與他的交情是這麼的深刻而真摯呢?

「浪子詩人」這稱號,給人帶來流離、浮動、不穩定的感覺。尤其是那首經典詩《錯誤》,「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過客」,聯想可能是詩人少年的初戀,辜負了一位江南女孩的等待,女孩等待的是愛情歸宿,而他只是個愛情過客,踏着達達馬蹄走了……,以致我不會對他抱有什麼期望,裹足不前,止於朋友關係;但那是一段看似雲淡風輕卻又刻骨銘心的交情。

30年前「世界華文作家協會」在臺北舉行年會,我和他都回到臺北,都被安排住在徐亨的「富都飯店」。那時我即將出版新詩集《放飛月亮》,捧着清樣請他指教,經他修飾後的情詩,我看着感覺哪裡不太對勁?怎麼成了男人視角下的情詩呢!於是他再修改,我眼看着被他修改得像七零八落的一束花時,感到無語;後他因趕赴友人晚宴,相約晚上9點再到他的房間繼續。

當我用完大會提供的晚餐後,準時敲門,沒人應門,過了半個小時打電話到他房間,沒有人接電話,我猜想,詩人喝酒要喝的盡興而回,再等一等吧。於是我每隔半個小時,不是親自去敲門就是打電話,已經子夜,距離我們相約的時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越來越感覺不妥了,於是到酒店前臺要求服務員進房查看,這一看,着實的嚇人一跳,詩人倒臥在浴室門口的血泊中,急忙送往醫院。幾天後見到詩人時,我笑說「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哦!」

2005年詩人在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擔任訪問教授,適時我即將出版《黃花崗外》請他賜序詩,他欣然同意,看了他的序詩《衣砵》,我驚訝的發現這首詩寫得極好!他曾跟我說過「我不同意人稱我爲浪子詩人」,我答「因爲你的《錯誤》深入人心」,他說「我也寫其他的詩啊!爲什麼大家看不見呢?」那一天,我們在香港大學陸佑堂的交流,多年後與他談起點點滴滴,我訝異於他仍然記得那麼清楚,無論場景、內容、細節……,詩人答「當然啦!好像回到青春的大學時代」,我們心領神會又心照不宣的相視一笑,這一笑竟成刻骨銘心的永恆回憶。

2007年青海國際詩歌節,詩人站在電梯口,腰間掛了一壺酒,邀我散會後與他乘坐火車到西藏,我問「有多少人一同前往?」詩人答「就我們兩人」,我拒絕了!結果他真的一個人到了西藏拉薩又回到北京再轉赴美國。

2009年馬悅然與陳文芬結婚3年後來港,詩人帶我見他們兩次。我與馬悅然用四川話交談,鄭愁予驚訝我會講四川話。

我曾經問「爲什麼我寫不來小說?每每嘗試寫了兩三頁,就寫不下去了!」他說「詩人單純而熱情,小說家比較複雜」,「因爲小說家要顧慮每一個角色的心理狀態,要描繪每一個場景的象徵意義,而詩人是以自我的感情,作爲爆發力的創作源頭。」

2025年6月13日後,一切的一切皆隨他的離去而化爲塵土化爲青煙,而他心中的愛是真摯熾熱而內斂含蓄的,將隨他的詩永留人間。(作者爲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