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人坐着看花──追憶詩人鄭愁予
鄭愁予的詩作爲年輕苦悶的生命注入一道汨汨的清泉。(張國治攝)
十幾歲時讀鄭愁予的詩。我每一回想那個壓抑的年代,便感到有如被泥沼淹沒般的污穢和不得喘息,各種教條制度對年輕人身心制約的折磨、特別是對嚮往自由藝術的年輕心靈,形成巨大的窒礙和壓迫。而當時那批戰後餘生的詩人們,與西方現代主義呼應的詩作,以及爲數不多的當代文學雜誌,及時爲年輕苦悶的生命注入一道汨汨的清泉。
我們相互傳誦鄭愁予的詩「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你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在一青石的小城/住着我的情婦/而我什麼也不留給她/只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這些平易、琅琅上口卻飽含浪漫意象的詩句,直接而快速地豐富了我們的想像和美感經驗。
數年後赴南康州念大學,就近拜訪他在紐海芬的家。那日也見到鄭太太,她身穿一襲旗袍從樓上下來,彷彿民國時期的女子。詩人大方,與我們小毛頭周旋相談甚久。
再後來,福華飯店時報文學獎頒獎現場,突然彷彿已是舊識。他提到若干年前在紐海芬家中的會面,清楚記得我當時的發言。哎喲喲,好羞愧,真不知當時自己胡說了甚麼蠢話。
某日,張發行人邀集多人遊南園,也邀約了詩人,找我作陪。那日去的還有黃任中和徐貴櫻,帶他孩子以及孩子的看護。敞篷名車顛躓在鄉間路上,徐貴櫻身着黑色大挖領緊身leotard,明媚佳人車中站起揮舞臂膀,惹得沿路涌出的鄉親全看直了眼。印象太鮮明,畫面如顯影液中的影像逐步清晰。記憶真是可怕的東西,神秘得驚人。
飯後詩人閒聊,一會說發行人「煙視媚行」,再又慨嘆:每到週末杳無蹤影,「侯門深似海」啊。不禁引來串串笑聲。那日我們似無甚交談,期間他隨意拿起一顆罐裡的糖來給我,我回了他一句俏皮話。
一九九八年我出版一本散文小書《殘酷得像詩》,請他作序。詩人十分認真的寫了一篇評介。
他寫道:「與其說這些作品是一般的散文;莫若說這些是雛形的小說契合了散置文中的詩語言。……而與其說是生活,不如說是夢境透過某種並行的科學實驗而成就的奇妙效果。籠統地說這兩者相加便會使文理變得多方指涉和多層次,繼而形成多種風貌的新感性世界。……像在〈絕望吧,鄉愁〉裡〈井〉中的一段:「趴在井口朝下望(那時大概剛會走路不久)──涼颼颼的一陣陰冷水氣撲面而來,頭伸進去連呼吸都有迴音。」例如作者形容她朋友的畫室:「我去她的畫室。疏離、荒蕪、各自爲政。」這種簡約、跳空,是現代詩的奇趣。……文中亦多小說的素材,雖只是各別事件卻是發展虛構的極佳啓示。」
時光飛逝,如今再次展讀,捧著書有些不忍釋手,回頭俯瞰過去行文,不禁涌上覆雜的情緒。他以詩人之眼和想像解讀拙作,並有諸多美言。真是不可多得的珍貴,在這裡,再次誠心的感謝。
有一回,不記得何時了,但清楚記得那是一個全民沸騰的時刻(有可能是紅衫軍倒扁),某日靜坐美國家中,無預警突然接到詩人來電。他說他人在金門,口氣有些焦慮,說他寫了一篇文章,想要及時發表,因他沒有部落格,因此想讓我把這篇文貼在我的中時部落格上。那時大家還沒開始玩臉書,而彼時的中時部落格很火,文章一經貼出,立即迴響無數。我很痛快地說沒有問題,就請將文章發過來吧。及至於看到文章之後,唉呀呀,我還真的遲疑了。詩人啊,您爲何不寫一首您所擅長歌謠般的長詩而要寫如此鏗鏘有聲、舊腦復辟的政治八股呢?我一讀二讀再讀,終於還是沒有貼出去。我在心中不住對他叨唸:派謝派謝。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其後,似乎還有過一兩次的偶遇,談到某某提及他年輕如何,其實毫無不妥,但他似有些些不悅,說了幾句,我也沒去細究。
至於我的那句俏皮話,好像是:不要吃男人給我的糖。
回想十幾歲時讀鄭愁予的詩。在那個格外壓抑;彷彿呼吸都感到困難的年代,他歌謠般的詩,故鄉的愁,某種令人莫名心動的異國調子,豁達和草莽,混成連番繁複美麗的意象。然而細讀之下,不難發現隱蔽在這些詩意愁緒與浪漫背後的,是早年顛沛離散的經歷和創痛,潛伏在繁複美麗意象之下的,是人世的寂寞。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已成絕響。「在一青石的小城住着我的情婦/而我什麼也不留給她」寂寥中等待的情婦是誰?恐怕是他自己。
正如〈寂寞的人坐着看花〉:「山巔之月/矜持坐姿/擁懷天地的人/有簡單的寂寞…」或如〈夜歌〉「……每一盞都像一個往事,一次愛情/這時,我們的港真的已靜了。當風和燈/當輕愁和往事就像小小的潮的時候/你必愛靜靜地走過,就像我這樣靜靜地/走過,這有個美麗彎度的十四號碼頭」
這是一個政治氾濫的年代,又有誰不曾身不由己地陷入一時的政治昏熱而敲鑼打鼓一番?至於作品被政治取向拉擡或貶抑早已被人視爲平常。但是作爲一個詩人,鄭愁予顯然超乎想像的成功,無數人記得他的詩句並琅琅上口,只這一點便足以自豪。
即使後來的年月我不再讀詩。卻仍舊清晰記憶那段冗長壓抑的年輕歲月,以及他的詩如何帶給衆多年輕心靈對美感的想像和無限追求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