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西西:天真而寂寞的說夢人
◎李建新
西西,原名張彥,廣東中山人,1938年生於上海,1950年定居香港。著作極豐,包括詩歌、散文、小說等三十多種,代表作有《我城》《飛氈》《白髮阿娥及其他》等。形式與內容不斷創新,影響深遠。1999年,長篇小說《我城》被《亞洲週刊》評入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2005年繼王安憶、陳映真之後獲“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2011年獲香港書展“年度作家”。
我讀高中時,有一次將要放國慶假,老師交代全班同學回家想辦法借下一學期的課本——那時候我們的高中就很卷,學期才過半,一學期的課已經講完,總要提前找人借課本。我去一個熟人家裡,主人抱出一大堆書,有中學教材,也有《大學語文》。翻到最後,我除了要借的書,還帶走了一本墨綠色封面的“當代文學教程”。這不用考試的書讀起來蠻有趣味,翻到“港臺文學”部分,白先勇、三毛、金庸的名字是早就熟悉的,卻是第一次見到“西西”。因爲好奇,名字就記得牢。
後來讀大學,我和鄰座的同學傳閱一份席殊書屋讀者俱樂部做的《好書》雜誌。那一期刊有《亞洲週刊》評出的“20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書目,我們用筆一一勾畫哪些書讀過,哪些沒有讀。《我城》當然在沒讀過的少數書行列,而且,西西的作品一個字都沒看到過,真是說不出的遺憾。
2001年6月,剛上班不久,和我們的編輯部主任周老師去赤峰出差,沒有直達的車,要在北京轉乘,有半天的等待時間。我選擇去三聯韜奮圖書中心看書。在三聯二樓的一個展示臺上,並放着好幾種香港文學研究社的舊版書,竟然有西西的《交河》。挑了半天,選出品相最好的一本,去問價格,才五塊錢。幾乎不敢相信是真的。只顧拎着裝書的塑料袋打車往北京西客站趕,一路上心情愉快地和司機師傅聊天,走了半程,才發現揹包還寄存在書店。掉頭回去再回來,車費花了好幾十元,竟也不十分心疼。
《交河》大約出版於1981年,是一本散文、小說合集,爲劉以鬯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叢書”的一種。那套書的作者包括楊絳、陳映真、唐弢、師陀、端木蕻良、羅洪、白先勇、夏志清等,體裁也不拘一格。此前不久,買過“新世紀萬有文庫”中林以亮的《文思錄》,其中有長文《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是一篇很好的西西導讀。林文引用了西西的散文《造房子》,《交河》中便收了這一篇。所以在三聯翻開那本小書,又親切又興奮。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除了已有的《交河》,和林以亮文章中詳細介紹過的《哨鹿》,還有《我城》,我並不知曉西西還出版過別的什麼書。2003年之後,我差不多每天都在天涯社區讀書版閒逛,還發了求購西西著作的帖子。有人貼了一連串西西的書影,都是臺灣洪範的版本。與一位香港的網友聯繫,請他陸續代購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鬍子有臉》《故事裡的故事》《哨鹿》……現在想起來價格還挺奢侈的。
2007年有一段時間,常替同行前輩古劍先生在天涯社區貼圖,古先生在寫“作家題贈本”故事,很多網友追着看。大家也時常“點題”,記得我有一次回帖說請古先生寫西西的題贈本,順便說了幾句自己買西西作品的故事。接下來有一位素不相識的網友講,可以幫我把西西的書補齊。後來知道這位朋友是臺灣誠品書店的羅小姐。不久,我收到了十四冊西西,裝滿一個紙箱子。每本書都用牛皮紙袋獨立包好,再放入箱子碼整齊。這些書裡,有早期香港素葉版的小說集和詩集,其中《春望》還是西西的簽名本。
2008年,鄭州舉辦全國書市,認識了在江蘇文藝出版社工作的雷淑容老師,聊天時提起,內地還從沒出過西西任何一本書。她們江蘇文藝社有一個女作家散文系列“百合文叢”,感興趣的話可以選一本。我找古劍先生要來西西電話,特意給手機開通了香港長途。那天中午打過去,一開始像是保姆接的電話,很快轉給西西本人。說明緣由,她講,所有的書都交給洪範打理版權了,要出得由葉步榮先生同意,她不好過問。又試着要通信地址寫信詳細說,她告訴我,現在還記得一個地名“土瓜灣”。寫了兩三千字的信,還特意通過word轉成繁體,(後來想她其實應該很熟悉簡體字),兩週後回信來,結果也是一樣的,表示感謝,但還是沒辦法授權。
兩三年後,有一天雷姐突然發來一幅請朱贏椿先生設計的《縫熊志》封面。西西的簡體字版終於來了,經由雷姐之手,讓我既高興又羨慕。再後來,其他出版社也出了《我城》《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
2011年,雷姐要去深圳參加西西的“熊展”,我提前寄去幾本西西的書請她代求籤名。在現場,她發來短信,說西西看到自己的舊版小說很高興,又說,“她還在《哨鹿》上畫了一隻小貓啊”。
西西原籍廣東,生於上海,1950年隨家人到香港定居。她在香港受中學教育,後入葛量洪師範學院接受師資訓練。畢業後任教於小學。1979年,香港一度因教師過多,教育署准許教師提早退休,西西提出申請獲准,從此專心讀書、寫作。作家的創作,總有個人的投影。略帶一點八卦的心態,把作者和作品結合起來“索隱”的話,我想,《碗》一篇裡的葉蓁蓁是很接近西西本人的。葉蓁蓁也是師範畢業,後來也不再繼續教書了,在同學樑美麗眼中,“既然進入師範受過專業的師資訓練而不把才能貢獻給社會是辜負了社會的培養以及浪費納稅人的金錢的。……是逃避責任的,是不愛社會、不愛人類、不合作、不合羣的,是自私的”。
“不合羣”、“自私”的葉蓁蓁,有富貴、優雅的樑美麗永遠不可能體會的快樂:
“陽光延續地照在草地上,上午與下午之間並沒有分界,我坐在公園椅上一面吃一個乾硬的麪包,一面看一本書,這一年內,我看了很多的書,比我以往許多年內看的要多,我想我是快樂的。四周的樹都有它們自己的名字,有一片樹葉落在我的頭上,我從它的模樣尋找到它的母親,伊的名字是七星楓,伊使我擡起頭來,向高處看,向遠處看。我仰望樹,仰望天空,我看見了沒有翅膀但會飛翔的雲層。”
西西作爲作家,好像始終是純粹而天真的。她患病後,右手無力,通過做手工進行康復訓練。她學習縫製熊玩偶,把一隻只玩具熊命名爲莊子、嵇康、司馬遷、陶淵明、曹雪芹,後來又出成書——《縫熊志》《猿猴志》。人生中的意外,被她巧妙地變成寫作的素材,以“隨遇而安”的態度坦然接受。2022年12月18日,西西在醫院安詳離世。以“素葉工作坊”名義發出的訃告稱,“西西一生,精彩、愉快,並且有益,有意義”。像她這樣一位作家,恐怕真的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