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誤〉的美麗.〈如霧〉的珍奇──鄭愁予仙逝的聯想

《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鄭愁予輯以《如霧起時》爲題。(目宿媒體提供)

以「過客」自號的鄭愁予,雅好葡萄美酒夜光杯。(目宿媒體提供)

鄭愁予詩風一向輕美如輕音樂。(目宿媒體提供)

西方馬首vs.東方龍頭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開始的臺灣現代詩,十餘年間如天宇新星閃耀,表現與影響各別的著名詩人包括紀弦、周夢蝶、洛夫、余光中、羅門、嚮明、瘂弦、鄭愁予、楊牧等等;這些作者,除了嚮明仍健在,都已歸天了。先是紀弦在2013年絃斷音消,最近的6月13日,鄭愁予也在美國的東岸隨風而逝。

臺灣的文學藝術在1950年代開始「現代化」,說白了就是西化。紀弦論詩,標榜「橫的移植」而不要「縱的繼承」;意思是一切以西方的現代主義(modernism)馬首是瞻,棄絕中國的傳統龍頭。響應紀弦號召的大不乏人,洛夫和後來的楊牧,成爲其詩曖昧難解而其名響亮昭彰的詩壇「明星」。洛夫提倡「自動寫作」,反對把詩寫得有主題有脈絡,甚至鼓吹思想虛無。余光中被虛妄之論惹得惱火,1961年發表〈再見,虛無〉,作爲聲討詩歌極度現代主義的檄文。

余光中從西方文學藝術汲取營養,但尊重中國傳統、發揚中國傳統,有「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的警句。與余光中無形中同聲同氣的是鄭愁予,他們維護了新詩的尊嚴,維護了中西古典詩藝的美德:作品有情意有主題,形象性修辭美妙,結構穩妥,可讀可解。上述衆人的詩風與影響不盡相同,各有喜愛者、崇奉者、研究者;論詩篇之能讓人琅琅成誦以至膾炙人口的,當以余光中與鄭愁予爲最。

〈錯誤〉:美麗若宋詞小令

1933年出生的鄭愁予,1949年從大陸移居臺灣;1968年赴美,讀書,教書,在耶魯大學長期任教。其柔麗動人的情詩〈錯誤〉和〈如霧起時〉在1954年發表,時二十一歲。〈錯誤〉幾乎成爲鄭愁予的「名片」,有如〈鄉愁〉之於余光中。1922年艾略特發表〈荒原〉,晦澀難懂,卻成爲二十世紀世界最著名影響最深遠的「傑作」。臺灣那些趨新務洋者如洛夫,對「歐立德」(即艾略特,T.S. Eliot)頂禮膜拜唯恐不及;鄭愁予不爲時髦洋詩所祟魅,安安妥妥寫他富有中國傳統情味的江南、蓮花、柳絮、達達馬蹄,寫他美麗的閨怨: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稱譽此詩的學者、批評家甚多,水晶還探討過詩裡造成「錯誤」的究竟是男方還是女方,又說它悽婉如一首宋詞小令。在香港中文大學主編《譯叢》(Renditions)的宋淇,要推出一期「詞專號」,因爲喜歡鄭愁予〈錯誤〉的美若小令,邀我爲專號撰文論鄭愁予的作品。我遵前輩之命,以〈The River at Dusk is Saddening Me:Cheng Ch’ou Yu and Tz’u Poetry〉爲題析論鄭詩之如何風範宋詞。(1980年出版的《譯叢》「詞專號」,爲主編所愛重,推出精裝單行本,封面是我推薦的劉旦宅婉約名畫,書以Song Without Music: Chinese Tz’u Poetry爲名。拙作後來由曾焯文翻譯爲中文,以〈江晚正愁予〉爲題在臺灣發表。)

1950-1960年代,西風在臺灣勁吹,這首「東風」柔弱(鄭詩中有「東風不來」之語)的小令爲何大受歡迎?我想西風雖然勁吹,但始終不能披靡一切;「東風無力百花殘」,但蓮花(鄭詩中有「蓮花的開落」之語)有東方的觀音和周敦頤保佑,仍然挺拔清麗。細細思想,其實〈錯誤〉也有其「西化」之處。20世紀四、五十年代君臨美西方的新批評學派,重視詩歌中「矛盾語」(language of paradox)的運用,而「美麗的錯誤」正是一個矛盾語的佳例;這個片語之受寵,應該不使我們吃驚。「美麗的錯誤」一語隨着〈錯誤〉變得美麗起來,警雋起來,已成爲現代漢語的熟語。

〈如霧起時〉:不敢近航珊瑚的「礁區」

鄭愁予真正早慧的傑作是〈如霧起時〉,也是1954年寫的:

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

你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

如霧起時,

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發叢找航路;

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潤紅的線,你笑時不見。

子午線是一串暗藍的珍珠,

當你思念時即爲時間的分隔而滴落。//

我從海上來,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雲,

和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區。

初讀此詩,也許會如置身霧中;再誦一兩遍,明朗了,一定會微笑,會鼓掌。話說一個海員從海上歸來,與情人相會;情人問他航海的事,他笑了。兩人情濃意蜜,耳鬢廝磨。海員邊笑邊答,說如何在霧中敲出叮叮的聲音找航路,尋覓燈塔的光;赤道和子午線是什麼樣子;貝殼、晚雲、珊瑚礁區又如何如何。原來霧就是情人的濃髮,叮叮是耳環的聲音(這個詩裡已點明瞭),燈塔的光是她明亮的眼睛,赤道是紅色雙脣中間那條線,暗藍的子午線是夜裡思念情人滴下的眼淚,編貝是皓齒,晚雲是酡紅的容顏。「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至於珊瑚「礁區」是什麼呢?那個世代男女之間比較保守,不能「明心」之後就「見性」。礁區?嬌軀也,不敢輕易航行進去的!當年的保守風氣,也許可引香港中文大學前任校長金耀基教授的經歷來佐證。金耀基自述在臺灣大學讀書(就在1954年前後),與情人楊小姐「拍拖」,卻連手仔也沒有拖過。

中國人的新詩寫了一百年,能夠像〈如霧起時〉這樣精妙結撰,傳統情懷裡活現當代名物景象的,相當罕見。詩中有聲音、有線條、有顏色、有哀樂。線條有縱有橫;顏色有紅藍黑白;情人有哭也有笑的時候。詩意精純凝鍊之中,有多姿之美,是詩歌比喻運用的偉大勝利。2012年臺灣出品的《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其鄭愁予輯以《如霧起時》爲題,明智。

童歌〈雨說〉:入選香港語文教科書

鄭愁予中年時期的詩歌,我最愛其〈雨說:爲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而歌〉。此詩1980年4月28日在臺北《聯合報》副刊發表,我一讀大喜,數日後寫成〈春雨交響樂--喜讀鄭愁予新作《雨說》〉,寄交《聯合報》刊登。鄭愁予是創制比喻的巧匠,此詩比喻妥帖豐美,而結構嚴謹,筆調活潑,明朗而耐讀,是老少咸宜的童歌,是鄭愁予的另一首傑作。

詩人說春天四月之際,大地等待雨的降臨,雨輕輕地來了,雨希望地上的人不要抗拒它,而要迎接它、親近它,讓大地得到雨的滋潤;說雨在笑中長大,雨希望大家也笑,勇敢地笑;說雨降落在大地上,大地結出了果實。詩共41行,篇幅比較長,這裡不抄錄了。愁予詩風一向輕美如輕音樂。從前的詩輕柔得有時帶點消極,這首〈雨說〉則輕快而富積極意義,氣象宏闊。此詩副題「爲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而歌」,我讀來覺得更饒有深意美意。1990年代香港教育局來函諮詢,請提供當代詩文以備選入語文教材;我的建議篇目包括〈雨說〉,後來它果然列入語文教科書。

「星星相惜」的「詩聖」和「詩仙」

余光中活躍臺灣詩壇數十年,和他極能惺惺相惜或謂「星星相惜」的,應是鄭愁予。余光中曾把鄭詩翻譯爲英文,1974-85年任教香港期間,曾在一次講座裡鄭重推許、賞析〈如霧起時〉一詩。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辭世,翌日臺北《聯合報》有紀念特輯,讓我讀來驚喜更驚訝的是鄭愁予對余光中的蓋棺之論:「同爲詩壇大家的鄭愁予昨受訪時指出,論全方位的文學表現,以及高潔之人格表現,余光中是『詩壇第一人』,在華文現代詩壇『沒人可超越他』。」如今鄭愁予也已昇天,前往唐代詩人李賀所居的白玉樓。2014年周夢蝶往生,余光中寫〈送夢蝶〉,謂天上仙人正忙碌準備迎接周夢蝶。余光中先鄭愁予登上白玉樓,可會寫詩歡迎「星星相惜」的這位知音?

文學史上,李賀有「詩鬼」的雅稱;洛夫在世時自號「詩魔」;周夢蝶釋禪意濃,可稱「詩佛」;瘂弦的詩和編輯事業都儒雅,可敬可羨,人稱「詩儒」;余光中尊詩正道,詩篇內容博大關懷廣遠,香港的陶傑敬稱他爲「詩聖」。鄭愁予呢?我喜愛其詩,但沒有主動去結識其人;2004年他來香港大學講課,我也沒有到薄扶林趁熱鬧。曾在一些會議裡相見,初見是在1970年我在愛奧華大學訪友之時。有浪漫傳奇、以「過客」自號(見〈錯誤〉)的鄭愁予,雅好葡萄美酒夜光杯,那就稱他爲「詩仙」好了。

如今詩佛、詩聖、詩魔、詩儒以至詩仙,都先後飛昇白玉樓,與詩鬼爲友;而寶島的現代詩史第一章,不管如何詭奇雅正紛繁可觀,將要畫上句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