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文學紀念冊】林谷芳/我的同學陳茂進

二子坪湖上,一曲琵琶遙寄老友。(圖/金立旺攝影)

一直想寫寫我的同學陳茂進。

陳茂進是我讀建中文組班高二高三的同學,在校時與我的往來並不多,可他的一生卻不時浮現在我的心頭。

建中的學生多數考理工,我們那屆二十班,只有19與20兩班是文組。其中因特殊運動才能或其他條件來建中的,主要被分在20班,而以文史、政治、商業,爲人生目標的,則多在19班,這些同學以不同理由選擇了理工主流之外的路,其多樣性就很精采。

精采,如果就一般世間法的角度,同學中有後來成爲總統的馬英九、司法院副院長的蘇永欽、外交部次長的沈呂巡、新聞局長的趙怡、文資局長的王壽來,還有中華經濟研究院大陸所所長的李宗哲,而在這些「檯面」人物之外,中年時開同學會才知道,還有好幾家證券行的老總、大企業的少東,也是班上同學。

然而,對我這少時就有感於死生,想參禪修行的「異類」,當時又因兩岸處於文化特殊時期,想就文化作根柢研究,並將人類學作爲聯考第一志願的人,這些並不構成吸引。

真正吸引我的,是當時建中的自由學風。在管制甚嚴的那個年代,建中就允許學生中午出校門用餐溜達,建中旁是美國新聞處,一些江湖傳奇人物也常「出沒」於對面的植物園,古新交錯,你能接觸的就超出課本許多。一般來講,文組班的老師不點名,翹課因此成爲我這邊緣人的家常便飯。而更令人珍惜的是,班上同學真就多元薈萃。

這裡有像馬英九之列,日後要成爲社會中堅的,有繼承家業未來在商場上必是龍馬之輩的,也有想直接作深入學術研究的,有天生反骨,那時代就冒着被抓危險讀《資本論》的。

當然,特殊時代還是脫離不了權貴的痕跡,所以也有幾位老國代老立委的後代,政策上,也更容易出現少數民族的同學,例如後來在中研院,備受大陸同行肯定的錢永祥。

由於關心的焦點不在世間法,要讀的又是當時冷得不能再冷的人類學,學的是被認爲老掉牙的中國樂器琵琶,我可以說是邊緣中的邊緣,日常事要麼就上山訪道,要麼就彈彈琵琶,當然,也思索一些文化建構的問題。

陳茂進,一樣是邊陲之人。

邊陲之一,是因他出身寒微。一般來說,建中學生的條件都不差,當時的補習教育發達,沒這條件,只憑聰明努力上建中的比例並不多,陳茂進家住秀朗橋邊,當時就農田一片,他放學後須挑糞澆菜,要到晚上八九點,才能在微弱的燈光下寫作業。

更邊陲的是,身爲寒門子弟,「原該」靠着讀書完成階層翻轉,但他想學的卻是歷史,歷史學,雖不像人類學那般邊陲,卻仍是一個「上不足以養父母,下不足以蓄妻兒」的學科。

這樣的「不然」已經特殊了,真考上了歷史系,他又拜在錢穆門下,在錢穆門下,研究中國史也就罷了,錢穆卻告訴他,中國近代受俄國的影響很大,但瞭解俄國的人又那麼少,鼓勵他作俄國研究。

那是反共抗俄的時代,作俄國研究基本是不被允許的,這一作爲也就註定了陳茂進往後的命運,他被當局監管,好不容易出國留學,在海外也被標記爲異議分子。這樣的身分印記影響了他的婚姻,育有一兒一女的他離婚了。

然而,不知什麼原因,八○年代末,當局竟放他回臺,他也在臺北大學的前身,中興大學法商學院找到教職。後來同學會見面,才知道他對我印象極深,被綁在現實環境中的他,最羨慕的,就是我的一切都可以不在常規中進行。

正因這樣,同學會後兩人就開始熟稔起來,我也多少知道了他的過去。此時的他,也是秀朗國小家長會的重要成員,由於對本土文化的關心,知道我跟歌仔戲名伶廖瓊枝老師相熟,所以就由我敦請廖老師來校教戲,併成立了秀朗國小歌仔戲班,這個班的成員有些人後來還將歌仔戲作爲一生的志業。

彼此相熟中,我能隨時感受到他對當局的強烈反感,以及濃厚的本土意識,但儘管有認知差異,他畢竟是錢穆的學生,所以兩人談起文化,從來就不限於政治視角,也都深刻體認到生命還有許多高於政治的價值在。

而就在此,他的人生也有了好的轉折。除了穩定的教職,他也認識了一個在日本做服裝設計,無論外型與個性都非常溫婉的臺灣女孩,兩人年紀雖稍有差距,卻彼此欣賞。一個對自己生命真誠,忠實於學問,且寒微出身的學者,能有如此的另一半,從外到內真就非常登對,當時大家不僅爲他高興,心底也覺得這是老天對他的一點補償。

他的婚禮,證婚人是當時已是法務部長的馬英九,我擔任司儀,大家都預祝他有一段美好的未來。哪知道,天道無常,半年後,他的夫人下肢開始麻痹,短時間後就只能坐着輪椅行動,可我去探望她時,人卻依舊那般溫婉,問她心情,也就淡淡一句:老天要自己這樣,也就這樣接受。當時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只慶幸着她有着這樣一種正向堅強的心理。

但很快的,她就過世了,患的是星狀細胞瘤,一種神經細胞的惡性腫瘤,就如此,短短一年多,我這同學就從幸福的高點墜入深淵,一個月內滿頭白髮,看他時,可以感覺他的極度蕭索與絕望,但談話時語氣仍很平和,沒有我們常見的對命運多舛的怨懟,頂多一句:我的命就是這麼硬。

當時的我,除寫文化評論外,也在着手寫《諦觀有情:中國音樂裡的人文世界》,它是我對中國音樂美學具主體,並將實存樂曲連結於深刻哲思的著作,那陣子因此常往來於兩岸錄音。1995年某月,我準備去福州錄泉州「陳棣南音社」的南管套曲,他恰好電話來,我就約他一起去。我說你研究俄國,最先是關心中國的命運,不管大陸現在如何,也都該去看看。電話的那邊,他高興地答應了,但隔天他告訴我,辦臺胞證來不及,只好期待下一次。通話那週三我飛福州,週五就接到太太的電話:陳茂進走了!

他是自縊走的,夫人過世後,因臺北大學在三峽,他將秀朗的房子賣了,自己一個人獨居在臺北大學旁七十坪的大樓頂層。走時,留下的遺書,也就是給兒女「爸爸走了」的短短几個字。

聽到消息,當然是震驚錯愕,想想,如果他跟我到福州,也許憾事就不會發生,畢竟這些年他不也就這樣熬了過來。

九○年代,蘇聯解體,這世界大事讓臺灣浮出了好幾位蘇聯專家,但他在報紙上對俄國人歷史心理的描述,其深刻性真非他人所能及,在那個時代,這是多麼難得的人才!而他所遭受的,卻又讓人深深感嘆天道的不公。

隔幾天的喪禮,是在拂曉舉行的,他的女兒說他喜歡一個人到大屯山上二子坪公園的小湖邊沉思,因此兒女決定將他的骨灰撒在那個小湖。

當天,他的一位好友,在當時也被歸爲異議分子的李筱峰教授與我,陪同他的家人送他最後一程。記憶中李教授以阿瑪迪斯爲題寫詩並朗讀追思了好友,我則在湖上彈了〈塞上曲〉送他,然後,家人將骨灰撒入了湖中。

大屯國家公園二子坪也是我喜歡去的地方,旁邊是于右任墓,在上面看海峽的夕陽,有一種特別的美,但陳茂進逝世後,每到此,最先浮上心頭的,卻永遠是我這老同學的身影,以及他一生多舛的命運。

1996年《諦觀有情》在大陸出版,《北京晚報》的記者孫小寧是促使出版的關鍵人物,我請她來臺訪問。她是陝西臨潼人,因我與佛法結緣,北方的她,從沒看過菩提樹,來臺願望之一,是看臺灣到處都有,釋尊樹下悟道的菩提樹,但因參訪時程擠壓,竟沒能讓她看到。臨走前一天,我帶她上了二子坪,在那裡跟她講述了我這位同學,那多少折射了近代知識分子被時代撥弄的命運,而談這,我們總將焦點放在那些檯面上的人物。但更能觸動人的,也許還在那些被歷史湮沒、被社會遺忘,如陳茂進這樣「無名之輩」的一生,儘管他們只是歷史風暴中的小小煙塵,但能認識他們,你對時代、對命運、對個人的抉擇也才更能領略於心。

在湖上談着陳茂進,下山時仰德大道塞車,車上的兩人也就默默的。回到了北京,她在晚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五月的菩提〉,談到雖沒看到真正的菩提樹,但在二子坪的湖邊,她見到了五月的菩提。

時光匆匆,陳茂進逝世也三十年了,會想起他的人也很少了,但只要二子坪的小湖還在,我總是會來見見我這位晚來相熟的同學──有時也帶着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