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文學紀念冊】李雍/我的父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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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道衰落了,家中只有一個幾近文盲的母親和兩個安靜的姊妹。姊姊婚後生有一女也病逝了。女兒被送回外婆家,繼承了李姓。取名連祖。這位表姊只比父親小十多歲,甥舅關係有如兄妹。父親也很疼愛這位外甥女,從大陸移居臺灣時,也把她帶到臺灣。最後還很風光地把她嫁給了一個上海復旦大學畢業的土木工程師陳世範先生。
妹妹的遭遇則更悽慘,所遇非人,是一個倚靠國民黨勢力的惡霸,共產黨當權後即遭鎮壓。因爲是反革命家屬,妹妹不能再住在杭州城裡,年輕的寡母帶着六個孩子流落鄉下。生活窘困,只好把其中四人送人收養,真正做到了「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父親從小似乎就是和苦難相終始,這對他性格的形成的影響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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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少年失怙的緣故,父親比較喜歡親近較他年長的人。青少年時期和他來往比較多的有兩人:戴望舒和郁達夫。這兩位都比父親年長,鬱甚至比父親大了十多歲。戴則是鄰居,住的地方和我們老家很近。這兩位前輩來過我們家,因爲祖母都知道他們的名字,並且根據她自己的觀察給他們起過綽號。戴出過天花,鬱則是「若在頸子上掛上一條捲尺,穿上長衫,活生生一個裁縫師傅」。她不知道這兩位在中國近代新文學中是啓蒙式的人物。
父親對「雨巷詩人」戴望舒一直抱有溫暖的敬意。他在二十歲時發表的幾篇散文如〈故居〉、〈冬日漫記〉都是和戴望舒發表在同一個刊物上,很可能即是戴的汲引。他尊敬戴的博學,西班牙文和法文都很精通,又是印象派的詩人,他還向父親介紹過西班牙作家阿佐琳的散文。這對少年的父親是很有吸引力的。戴望舒追求過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施絳年美而慧,望舒追求了八年,訂了婚但無果,父親卻因他而認識了施蟄存。1986年父親離開大陸後第一次回去探親,想見施蟄存,但是沒有見到。施蟄存文革時遭受迫害,住過牛棚,那時還沒有恢復名譽。
父親不多提郁達夫,但是來往是有的。郁達夫在杭州的「風雨茅廬」(其實是一間簡單的鋼筋水泥洋房)落成時父親曾受邀前往參觀,那一年父親二十六歲。後來鬱王(映霞)婚變,父親說其咎在鬱。父親說過一件事:有一次郁達夫拿到大筆稿費,逕直去買了一部線裝古書,裝滿了一部黃包車,鬱坐在書堆中,在杭州城裡招搖過市,完全不顧家中妻子在等米下鍋。父親似乎也不太喜歡他的文章,只說過鬱的舊詩作得好,在那個時代僅次於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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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三十三歲才結婚,已近抗戰的尾聲。逃難的生活使他意識到家中沒有一位女性主中饋是不便的。前面提到的那位外甥女李連祖說起學校中的數學老師很適合舅舅,現成的媒人推動這門婚事,這位女老師陳凝芳成爲我們的母親,她比父親小五歲。
母親是杭州中醫陳公典的第四個女兒,畢業於杭州女高。她的數學非常好,她對數學的熱愛出於天然,我們小時候都受過她的輔導。因爲數學好,她把或然率用在麻將上,以至於無人要和她打麻將。年老後移居美國加州,她織過毛衣(手織毛衣一件可賺百元美金),賣過糉子,做中國大陸的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題消磨時光。專注的神情不亞於參加競賽的學生。
父親在獄中的時候她每隔一週就會去探監一次,跋涉兩小時只爲十五分鐘的會面。去一次的成本很高,來回的客運車資之外,還有一段泥土路要坐摩托三輪車纔可到監獄門口,那時候叫「宏德新村」。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看到母親一個人鼻青臉腫,躺在牀上默默流淚。原來她從三輪摩托車上掉了下來。我們沒有對話,心中只有一個願望,希望這種日子早日結束。
就是這樣一箇中國傳統女性陪伴父親走過一生的沉浮。讀過歸有光的〈先妣事略〉或顧炎武的〈先妣王碩人行狀〉,以爲現在社會不會再有這樣的人了,然而經過父親這一生的苦難,這種人物的光影依稀再見。
但是,她對父親的文章創作並不瞭解,父親在寫《蘇東坡新傳》時她曾問我:「這種東西會有人要看嗎?」她肯定父親的才能,但對他創造出來的東西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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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所受的教育勉力他成爲道德君子,但是成爲君子的代價是巨大的。有時候必須「打落牙齒和血吞」。父親剛入獄時,家中經濟頓入困境,母親第一個想到的是討債。當初逃難來臺時父親曾經借給他的堂妹五百美元,那時候可是一筆大錢,二十年未還,母親要去討回這筆錢。父親阻止這件事,他的邏輯是人家有錢自然會還,不還錢表示她沒有這個能力。他重視名譽,面子,寧願自己受苦,也不願意給人難堪。我們讚美君子人物,是因爲我們不願意付出那麼大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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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喜歡獨來獨往,他唯有在孤獨寂寞中才可以做他的事。他很少談論他在寫的東西,也沒有與人切磋的習慣。只是等到結果拿出來時,會嚇人一跳,然後他會哈哈一笑。他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參觀北宋監本史記影印〉,多年後我讀到此文,很驚訝他竟懂版本目錄之學,他笑說他所知有限,僅限於葉德輝的《書林清話》,這本書已經不是初級的目錄學教科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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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一生是一個創造的過程,中年時遭逢國難,他研究南明史,這反映了當時的心情,其結果就是寫出了《張蒼水傳》。垂老之際因離奇錯折的寃獄,他反覆思考人生,最後依靠着蘇軾的人生經歷來對抗這個荒唐的世界。和東坡一樣,他沒有遁入宗教求解脫,而是在儒家的浩然之氣中安身立命。
(編按,作者之父爲作家李一冰,着有《蘇東坡新傳》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