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文學紀念冊】郭珠美/雨中的星辰──追憶李渝
1965年,李渝(左)與郭鬆棻拍攝於臺大文學院。(圖/臺大圖書館提供)
今年適逢郭鬆棻辭世二十週年,值此追思之際,其小說《落九花》、《雪盲》,以及評論集《一個沒有參加的座談會》相繼出版問世。同時,由清華大學臺文所舉辦的國際學術研討會「行動中的藝術家」亦圓滿落幕。而在臺大總圖書館日然廳的主題特展「一個創作的起點」也如期展出。與此同時,李渝早年創作的兩部作品《溫州街的故事》、《金絲猿的故事》也經聯合文學精心復刻再版,續爲臺灣文學史留下印記。看着哥哥與大嫂的名字再次並列於書市,與他們相伴的片段過往歷歷浮現,彷彿時光未曾走遠。
李渝的形象,在我心中始終立體而鮮明:求學時期,精緻的五官與天成的氣韻,如明星般耀眼奪目的存在;在創作領域中,她靈思泉涌,行文細緻婉約,以能「畫龍點睛」的深邃洞見贏得同儕的讚譽。她不僅擁有敏銳的藝術觸感與獨到的品味,更是情感真摯、性格鮮明的性情中人。
寫下這篇文章,既是對她的追思,更試圖描摹出我記憶裡的李渝──回望這位不凡的藝術家、文學家,如何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於理想與現實的夾縫間,在文學與人生、健康與病痛的跌宕起伏中,走出一條屬於她的生命軌跡,而且走得那樣堅定,那樣獨一無二。
▋序章:遙望的星辰
我與李渝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們臺北伊通街的家裡。那時郭鬆棻剛當上臺大外文系的助教,因蘇維熊教授罹病住院,哥哥暫代他講授英詩課,而李渝是那班課的學生。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李渝第一次來家裡的模樣。那是一個下着細雨的傍晚,她冒雨前來,進門後得知哥哥不在,臉上閃過一絲失落,卻不失她原本淡定自信的神情。爲了讓她不拘謹,我便先引她進盥洗室讓她梳理。她出來後,站在飯桌旁,披下頭髮,試圖甩幹被雨水濡溼的髮絲。就在她低頭的瞬間,我瞥見了她頸間雪白的肌膚,在一頭烏黑濃密的長髮映襯下,顯得格外醒目,那鮮明的畫面讓我留下無可言喻的震撼。李渝短暫停留後便告辭,碎步矯捷,轉眼就消失在雨絲斜灑的巷弄盡頭。望着她遠去的身影,我心中涌現出了一股難以言明的感觸──李渝那份沉靜的果敢是那個時代大多數女孩所欠缺的,而我,更是全然不及。那一刻,我悄然地仰慕起她來。
2025年七月,爲了更完整地拼湊出我認識她之前的李渝,特地拜訪了她的摯友邱守榕教授(已故數學家唐文標的夫人)及劉美娥校長(前新生國小附設幼兒園園長)。從邱教授的口中,我聽到了另一個視角相似的李渝。她們雖然念同一個小學,但不同班。即便不同窗,邱守榕卻早聞其名,心中將她視爲校園裡閃閃發光的明星人物──一個遙不可及,卻令人難以忽視的身影。回憶那種單向的熟稔,她笑着說:「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這份奇妙的距離感,一直延續到大學時代。
進入臺大後,兩人分別就讀數學系與外文系,專業領域的差異,使她們彷彿置身於兩個陌異的世界。加上自小學時期便存於心中的那層「隔膜感」,始終也未曾真正消融。
邱教授說偶爾在校園一隅遠遠望見李的身影,看着她那如「埃及豔后」般獨具個性的髮型與氣質,往往會下意識地轉身避開。當時自己的心理狀態,究竟是出於自卑,抑或是難以言喻的敬畏?自己也難以分辨。誰又能料到,那段青春年華中若即若離的緣分,竟會在多年後的太平洋彼岸,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將她們再次深刻地緊緊聯繫起來。
▋友誼的鐵三角:郭鬆棻、李渝與唐文標
這段深刻情誼的核心,正是由郭鬆棻、李渝與數學家唐文標先生所構成的「文學鐵三角」。唐文標的出現,爲鬆棻的文學之路注入了非常關鍵的力量。雖主修數學,唐文標卻對中國古典文學懷有深厚的熱情與紮實的素養,而這份底蘊與他早年在香港新亞書院所受的人文薰陶密不可分。他與鬆棻之間的契合幾近驚人,兩人常能通宵長談,電話一握便「講不完」──從文學談到思想,從思想延伸至哲學與寫作,可謂無所不包、無話不談。
唐文標對郭鬆棻的才華推崇備至。在主編《1984年臺灣小說選》(前衛出版)時,他就對郭鬆棻的〈月印〉給予極高的評價,其所撰寫的編者文論也留給這篇小說最長的篇幅。在郭鬆棻離鄉多年,於臺灣文壇再度出發的時刻,唐文標是他最爲有力的推手:他用深刻的評論與慧眼,照見、預示了郭鬆棻文學的重返之路。邱守榕記得,唐文標曾毫不猶豫地說:「我不選鬆棻選誰啊!」如此肯認與欣賞,是那個時代最珍貴的知己之情。
在美國加州柏克萊的日子裡,李渝也自然而成爲唐文標夫婦的摯友。以下這段述說展現出了他們的友誼最爲生動活潑的一面:唐文標是那個會在一大清早,不管李渝他們習慣晚睡的作息,直接跑到人家家裡,大聲喊着「起來了!起來了!」的熱情朋友。他們的互動,早已超越了客套的社交,進入瞭如家人般自在親近的狀態。這份情誼也凝鍊在他們往來的書信中。多年後,郭鬆棻寫給唐文標的信件全數被捐贈到清華大學;而唐文標寫給郭鬆棻的信,李渝則堅持自己保留,她說:「我爲什麼要給圖書館?那是郭鬆棻留下來的珍貴資產。」這一句話道盡了這段友誼在她心中的分量。
▋才情睿雋,傲骨天成:一位品味家的執着
李渝的聰慧與才思,是朋友們公認的。她擁有「畫龍點睛」的非凡能力。劉美娥校長生動地描述了2008年李渝如何點亮她們團隊的經歷。當時,她們正爲一場重要的教學比賽報告絞盡腦汁,在一旁寫稿的李渝靜靜觀察後,便提出了「永無止境的超越」這個標題,精準地捕捉了她們工作、辦學的核心精神。邱守榕教授更有切身的體會,2010年清華大學爲紀念唐文標舉辦展覽與座談會,她爲議程的架構發愁,一通越洋電話打給李渝商討此事,李渝在電話那頭幾乎是不假思索,便爲她擘畫出「私人的唐文標」、「關懷社會」及「發現世界」三個段落標題,這個清晰的提綱,讓邱守榕茅塞頓開,也奠定了整場研討會成功的基石。
李渝的這份才情,也體現在她對生活品味的極致講究上。她對「美」,有着絕不輕易妥協的堅持。記得有一次我和三姊郭香美同遊紐約,在一家高檔的百貨公司買了件衣服,回到家後,也讓李渝試穿。站在一旁,一向對物質不重視的哥哥都稱讚穿在李渝身上確實好看,他細聲地對李渝說:「妳明天也去買一件吧!」第二天她自己去店裡,卻空手而回,對我說:「你們記錯價格啦,那麼貴,我買不下手!」
李渝勤儉節約,卻總有本事在琳瑯滿目的商店中,爲自己和兩個孩子挑選出價廉物美的精品。哥哥那些極具品味的衣着,幾乎也都是李渝一手打理的。鬆棻不願花時間逛街購買衣物,李渝通常獨自前往商店挑選多款可能適合鬆棻的服裝,帶回家後讓他一一試穿,然後再由鬆棻自己挑出一件他最喜歡的,其餘的便全數退還。
傲骨的天性也體現在她的擇友標準上。邱守榕說:「只要你有文學上的興趣與才華,她纔可能會跟你親近;但如果你對文學沒有什麼瞭解,她便不太會花時間跟你交流。」這份鮮明的愛憎,或許讓某些人覺得有距離感,但在我看來,那正是她忠於自己內心的表現。但對邱守榕則不同,她坦言,李渝雖然會覺得不念文學的人有些「庸俗」,卻從未讓主修數學的她有過這種感覺,這份例外的寬容,或許也源於他們共同的好友唐文標,也是一位以數學爲底色的文學熱愛者。
▋理想與現實的碰撞:時代洪流中的理想主義者
李渝與郭鬆棻是典型的理想主義者。這份理想,讓他們在創作上達到了極高的成就,卻也在他們直面中國大陸的現實時,帶來了巨大的失落與衝擊。邱守榕回憶,1974年他們夫婦踏上那片土地,對所見的種種落後景象──做不好的馬桶、永遠髒兮兮的旅館地毯、效率低下的小官僚──感到無法忍受。
這種世界觀的差異,也反映了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在「保釣」浪潮中的不同抉擇。郭鬆棻後來因爲對運動中複雜的人際關係感到疲憊與失望,刻意與保釣社羣保持了距離。唐文標雖未直接參與,卻讓妻子在家中招待那些投入釣運的支持者,以行動表示支持。李渝則對運動後期,一些人「打着保釣品牌,其實是爲了自己的利益」的行爲深感不齒,有些作家與文人,更被她認爲是沽名釣譽才標榜跟保釣的關係。而邱守榕,則自認是運動「邊緣又邊緣」的參與者。儘管如此,她仍出現在安娜堡國是會議、華府大遊行等關鍵現場,這段經歷,深刻地影響了她們的思想與人生軌跡。
▋最後的歸鄉:在愛與混沌中道別
李渝與邱守榕這份跨越半生的深厚友誼,在生命終點線上,最終化爲沉重卻溫暖的守護。
悲劇的序幕,在1997年被無情地拉開。那一年,哥哥的中風,瞬間擊碎了他們以創作爲核心的安穩日子。李渝的身心狀態自此急轉直下,巨大的創痛使她精神時而紊亂,言談間的怨懟,讓許多想伸出援手的朋友們,都感到無力與心痛。
2005年,哥哥的離世,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使她原本脆裂的內在世界徹底混亂。她沉陷入了無可療愈的絕望之中,輕生的念頭如幽靈般反覆盤旋於腦際,揮之不去。
然而,最艱難的時刻,是在2014年初,她生命的最後一程。
李渝於2013年秋天不幸罹患了帶狀皰疹,兒子郭志羣隨即安排讓她住院。然而劇烈的神經痛楚讓她痛不欲生,加上對醫院的醫療不信任,遂逕自離開了醫院。出院後,她打電話給我,表示希望來加州養病。當時母親年近百歲,正住院接受髖骨手術,需要悉心照護,而我又身兼教職,實在分身乏術,未能即刻接她前來。至今想來,我心中仍充滿遺憾與愧疚,難以釋懷。
爲了尋求醫療協助,她於2014年三月再度返回臺灣,住進了邱守榕的家裡,大約停留了三個禮拜。那時的她,身心狀況已極度混亂,甚至出現嚴重的被害妄想症。她會指責朋友對她的照顧不夠誠意,會因朋友無心之舉而感到被傷害。邱守榕與輪流照顧她的親友們承受了許多外人難以想像的壓力與辛勞,原本出於善意的照護,也在壓力與誤解中變得沉重而難以承擔。
儘管被病痛折磨,被混沌的思緒包圍,但在記憶的碎片中,她的摯友們從未真正離開過她。劉校長以無比肯定的語氣說:「她完全沒有不認得我,她認得,絕對認得。」從這段回憶中,我們可以看見,李渝即使在被病痛纏身、理智斷線的時刻,她的朋友還是願意陪伴她,那份深植於心的情感連結依然存在、從未斷裂。她們一同走過了這段痛苦卻緊密相依的歸鄉之路。
▋尾聲:星辰的歸位
李渝曾在〈待鶴〉中寫道:「人都該在愛還是愛的時節愛過。」
多年過去了,我仍時常想起初見她的那一刻──細雨紛飛的傍晚。她從雨中走進門來,帶來一股那個時代罕見的氣質──沉靜而果敢,令我不禁悄然心生仰慕。回望她的一生,從那位雨中少女,到最終決然追隨我那先走一步的哥哥而去,我深信,那份果敢是從未消失的。否則她又怎麼會以令我們最不捨的方式,完成了她對愛的允諾與應答?
對我而言,李渝並非駕鶴西去,而是去了那片雨辰的銀河中,化作一顆歸位於鬆棻身旁的耀眼星辰。自此,她與摯愛並肩而立,於天地間,恆久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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