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報導文學寫作的本事
人間副刊前主編高信疆(前中)受邀耕莘寫作班講授報導文學。(陳銘磻提供)
〈賣血人〉一文曾真實調查血牛盛行的現象,文章刊出後,引起社會極大迴響。(本報資料照片)
勇氣需要一股衝勁--啓蒙寫作〈賣血人〉
報導文學推手高信疆曾在「報導文學的歷史線索」演講會說:「選擇報導文學,正是一個年輕人接觸人生真實的、具有反哺意義的事業。報導文學是種不斷追尋的良心作業,靠着我們的行動、我們的愛心、我們的知識,才得以實踐,並且成長。而當我們拿起筆來,走入鄉間、城鎮、廠礦、漁牧……走近身邊的一事一物時,也正是我們從矇昧無知、受人呵護的狀態中,邁向成熟、邁向責任的最佳經驗。」
個人創作歷程,也曾擇其報導文學爲選項,這種抉擇畢竟苦多於樂……我必須抱持足夠勇氣與能力,發掘可以感動人心的事件。
後來,高先生在他主編的人間副刊,推出備受矚目的報導文學專題「現實的邊緣」。某天,邀我到大理街,辦公桌稿件堆積如山的編輯室,研擬寫作題材。「不要讓人事前知道我的計劃,直接請他們看結果。」心裡暗自想着。
當時,我草擬一篇「時代黃牛」的企劃請他過目。我想傳達,這世間存有不少美麗的兇險,如:鐵路車票黃牛、司法黃牛、監理黃牛、房仲黃牛、戲票黃牛、演唱會票券黃牛、地下匯兌黃牛、醫院血牛……,高先生目光灼灼看了一眼,驚異回覆:「浪費題材。集中心力報導最有可能引起關注的一隻『牛』就行。」
我的喉嚨不覺乾澀起來,未敢多言,隨後,暗自選擇困難度高的「血牛」爲目標,〈賣血人〉遂成精準的理想主題。未幾,隨即展開暗黑人性議題的資料蒐集與採訪。
選擇〈賣血人〉爲個人報導文學首篇創作,緣起一則少人關注的報紙新聞,標記「血牛與醫生勾結圖利」的事件,從起先未明內情,蒐集資料、查詢衛生單位,並作抽樣調查,雖則過程頻遭挫折,我仍持之不敗不退的態度,奔走各大醫院血庫間,搜尋與血、賣血等相關單位、人物,進行訪談,期能呈現這則未被大衆注目的新聞。
一介報導文學工作者所能付出的,便是以知性、感性挖掘真相,提供和解析事實與問題所在。
〈賣血人〉的發表,在尚屬封閉的年代,是反映社會暗黑面之作,確然成爲聳動話題,讀者的迴響衆口紛紜,副刊主編索性另闢讀者來函的版面呈現。
針對社會議題,我的報導非意圖暴露人性陰暗面,更無政治意涵,或不懷好意挑起底層社會異態生活的樣貌。如果露骨地認爲報導文學是在散播恐怖訊息,就無法清楚認知社會真實狀態。
日後,〈賣血人〉入圍中國時報第一屆報導文學獎推薦獎決審,評審委員「香港著名報人」胡菊人說明:
〈賣血人〉便是我最後要投他一票的首選,這篇文章結構層次分明,問題步步揭開,又從各方面反映這個現代都市的嚴重問題;同時,作者除了自己的主觀見解之外,還能一併反映了旁人的意見,這是很難得的。而中心點「抽傭」的血牛罪惡,扣緊爲全文主脈,讀後非常感動。
目錄學專家郭立誠在人間副刊發表〈人血迷信的種種〉指出:
拜讀過陳銘磻先生那篇關於〈賣血人〉的報導,使我感到一般人耳目所能接觸的社會層面實在太狹窄了,不由他的報導,我們怎麼會知道那些賣血人的辛酸以及剝削這些可憐蟲的「賣血黃牛」?
這篇報導實在下的功夫不小,不然怎麼會寫得那麼詳密深入?
資深記者林全洲在〈獨騎瘦馬踏殘月〉一文敘述:
陳銘磻的個案實力調查,在他的作品裡算是十分豐富,而且也十分具象,尤其〈賣血人〉裡的個案幾乎活生生的躍在讀者面前。雖然這種調查,並不能概括社會的全面性,但提出的這一個層面,讓讀者瞭解後能夠深思這一點,就足以使他的〈賣血人〉形成深厚的水準。
本文自人間副刊披露後,承載最多輿論的議論,來自媒體、醫院、捐血中心,提出不少莫衷一是的意見;後來,這個鮮明度高的題材,成爲語文科研究生列爲論文研討課程的提綱。一九七九年,〈賣血人〉與〈最後一把番刀〉、〈鷹架上的夕陽〉、〈最後的妝扮〉、〈輪迴跟着來〉等文,一併收錄到遠流出版公司出版的《賣血人》,作爲作者的第一本報導文學著作。
說是悲愁也可以--參選之作〈最後一把番刀〉
漫長又潮溼的冬夜,從冷冽中醒來,想到十九歲時,在原鄉部落任教,寒冷深山裡與族人同坐篝火堆取暖,殊異的生活方式,想及我對泰雅族的人文歷史到底認知多少?睜開眼之後,一串未解的念慮如影隨形漂浮。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四至二十八日,連續五天刊載於中時人間副刊的〈最後一把番刀〉,是書寫土地人文的起始,也是我向生活了兩年,賦予青春成長最關鍵的尖石鄉錦屏村、玉峰村致意的報導。
事件背景爲新竹縣尖石鄉錦屏村那羅部落,文中述及高山族昨日、今日與明日的處境,翔實提出泰雅族人遭遇的生活問題,並針對教育、迷信、衛生、酗酒、文化傳承、人口流失與婚姻等議題加以闡述,同時着眼族人移居城市謀生的繁複問題,進行個案調查,瞭解處境與遭遇後,呼籲尊重與維護原民文化命脈,並歸納族人因應當前紊亂社會的生存之道。
嚴格說來,本文雖爲中時第一屆報導文學優等獎作品,卻不是個人滿意之作,必須改進的地方頗多,如評審委員張系國所提意見:
〈最後一把番刀〉裡,謝老先生敘述他和他的父親如何以生命保護番刀,最後他的孫子卻說:「這是什麼時代了,還用番刀?」他一怒把番刀扔入山頭的湖裡。這一故事感人至深,可說已做到高信疆先生所說,掌握住事件的象徵意義,後半段的個案調查也非常成功。除了結構稍嫌雜亂,〈最後一把番刀〉也是很成功的報導文學作品。
評審委員胡菊人也提出見解:
我覺得〈最後一把番刀〉更切合我的最後一個標準。但因爲它的問題較複雜、較廣闊,它自然比較欠缺緊湊明快,可是高山族的問題,顯然是大多數人的問題,也是當下的社會問題,並且也是迫切的時代問題。……甄選組中的文章,有些問題畢竟不及整個高山族,不及一個獨特的民族與文化面臨解體這麼嚴重,亦不及這些族人,少年男女進入都市所構成的問題這麼嚴重。
當然就文章而言文章,也得顧及形式,而〈最後一把番刀〉除略欠緊湊,並且在交代背景時不得不有若干「分析性、總結性」文字,又引敘別人的理論較多,此外,其大部分都爲寫事實,寫特例,非常具體,有些場面,很有「文學」的感染力,於是我最後決定還是投他的票。
春臨部落,兀自站在三部落櫻樹下,眼含笑意,無言不語,仿若一幅不知出自何方的畫作;春風飄起,萬物低吟,此刻時間凝結,顯得靜謐安詳,清靜的部落,背後隱藏着什麼?是遠離世間喧嚷的嘈雜吧!
一九七八年寫作〈最後一把番刀〉,曾與不少前赴桃園、臺北討生活的泰雅原民,建築工、機車行黑手、工廠作業員、漁工、貨車司機等,做各層面調查,是一篇較有系統的報導;文長三萬字,談及生而爲人的生存問題,活着,終究無法逃避面對都市混濁聲音的壓迫,一旦命運遭逢欺壓,族人僅能以沉默面對,無論心中多少屈辱、不甘,終要在無情面前低頭,如此下來,對部落與城市交錯變局的描摹,剪裁未盡理想,雖獲報導文學獎,氣勢仍嫌不足、觸角不夠周密,自覺:未來從事原鄉報導,必須嚴加冷靜剖析、研判。
有一種沉澱,叫「報導文學」--各家論述《現實的探索》報導文集
一九七五年七月伊始,高信疆於人間副刊推出視野廣闊、萬衆矚目的《現實的邊緣》專欄,分成域外、離島、本土三系列。聲勢浩大的傳達報導文學的理念與創作,舉凡原住民、古蹟、民俗、歷史、人物、生態環境、社會現象等,藉諸深度報導,一時風起雲涌,羣英匯聚,蔚爲風尚,形成當代臺灣文壇最爲風行的主流議題。
彼時,臺灣政局正處解嚴前後的不穩定狀態,報禁、黨禁解除、開放觀光、解除外匯管制、赴中探親、民主運動崛起,人心惶惶,不安定的心理波動劇烈;綜觀藝文界,出版審查廢除,使從事文藝創作與文化出版者的比率加重,各報副刊建構無數五花八門的專題、民間文藝寫作班紛立,得見文學創作的多樣性,已在文壇掀起變化,一方面顯示時代脈動的變遷,文學創作可以是競逐的、巧思的;另一方面,倡導全民寫作爲前提,越加彰顯文學正逐步深植人心。
新時代來臨,報導文學的出現,使創作意識格外重視本土人文,並與變革的社會同步,關懷弱勢,奠定人本根源。
一九八O年四月,時任三民書局所屬東大圖書公司總編輯林文欽,獨具慧眼,見識報導文學發展歷程的重要性,邀請我編撰相關「報導文學探討文叢」的論述文集,取書名《現實的探索》,成爲臺灣第一本,也是唯一探究報導文學主張的文集。
目次收錄有:荊溪人、高信疆、張系國、彭歌、周錦、尹雪曼、林清玄、向陽、胡菊人、陳奇祿、李亦園、唐文標等人的學術論述,以及作者編序〈打開一個新的文學領域〉。
高信疆在〈永恆與博大〉一文中揭示,以「文學的筆、新聞的眼,來從事人生探訪以及現實生活真實報導的生動寫作方式。」作爲着眼點,發揮文學性的報導;這項振奮人心,標榜關懷文學創作,爲社會帶來新氣象的文學意涵,不斷在藝文界涌現。
是年,如火如荼開展的報導文學研討與創作,受到平面傳媒熱烈披露,一時間,環境保育、礦工漁民生存、移工與弱勢族羣的權益、社會亂象與政黨奪權、核廢料、言論自由、電力生態等議題,紛紛進入報導文學探索的範疇;一批又一批在「報導文學獎」脫穎而出的新秀,強烈意識到關懷斯土斯民生活的重要性,尤以報導文學寫作模式爲傳媒注入新見解,相望成衆家趨之若騖的元素。
被文學評論家何欣喻爲「報導文學保姆」的高信疆認爲:「特別在西洋或東洋文化的大量感染之下,在經歷了種種超現實的、存在的、虛無晦澀的風潮之後,也該落實到自身的環境裡,正面的、肯定的做些事了。因而報導文學被倡導了出來。近年來生活景觀的大幅轉變,新生的事物紛紛涌出,舊的文物也漸漸隱退,更加快了它的步履,加多了它的姿彩。」
即使時隔五十年,不少喜愛文藝寫作者,仍主動加入這項田野調查報告,意義深遠的創作,把筆鋒轉向人文關懷。
已故聯合報副刊主編,著名詩人瘂弦說:「唯有從人性的基礎出發,報導文學才賦有民胞物與的胸襟。」又說:「任何一篇優秀的報導文學不能僅是照相式的反映現象,或是資料式的堆砌而已,而應是現實的藝術化,現實與藝術的相結合,否則這作品僅能算是報導而不是文學。」
關懷文學與藝術落實生活的蔣勳則說:「爲了滿足這廣大讀者羣的要求,文學工作者的價值取向也改變了,他們摒棄了唯技巧論,唯個人感而撲向社會現實之反映。報導文學才應運而生,他們的使命是積極介入社會、認識社會,然後把它具象地表現出來。」
報導文學自一九七五年被積極推廣,究竟以象徵性意義爲文體,是理性報導加感性文學?還是以文學記錄報導?民間文藝團體與政府文化單位召集「報導文學」研討會,探索理論精義,其中又以報業名人荊溪人先生所言,更爲清楚:「報導文學是以新聞的體裁,運用文字的技巧,作有目的、有系列、有結論的報導,以補充新聞的不足,引導讀者,增進閱讀興趣的一種新聞寫作。」
報導文學發展過程,高信疆、陳映真、唐文標、胡菊人、陳奇祿、張系國、周浩正、李瑞騰、陳光憲等學者教授助力推動,不少文學院、新聞科系相繼開辦課程,把報導文學納入文學創作教學行列;其間,陳映真主持的《人間雜誌》以報導文學精義,呈現人道與生態;東大圖書公司出版,陳銘磻主編的報導文學論述集《現實的探索》;業強出版社推出陳銘磻主編的臺灣報導文學十家作品集《大地阡陌路》;中央大學研究生楊素芬在教授李瑞騰指導下,完成《臺灣報導文學讀本》論文。二魚文化出版,向陽、須文蔚主編《報導文學讀本》。五南書局出版,張耀仁著作的《臺灣報導文學傳播論》等,饒富意義的報導文學文本,常年進駐學堂,用意得宜,成績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