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無永遠「除了利益和變臉」　川普主義的幻影

▲川普主義的故事，不只關於一個人或一個政黨，而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民主如何在鏡前梳妝、在掌聲裡變臉、在幻影中迷失。（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江岷欽／世新大學管理學院院長

在民主的劇場裡，每個觀衆都以爲自己是導演。(In the theater of democracy, every spectator believes he is the director.)—新聞評論家 孟肯（H.L.Mencken）

當權力披上金色外衣，真理就成了舞臺佈景；當憤怒取代信仰，政治便不再是治理，而是表演。川普主義的故事，不只關於一個人或一個政黨，而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民主如何在鏡前梳妝、在掌聲裡變臉、在幻影中迷失。

幻影的誕生　當反叛升格爲信仰

川普主義不是偶發的火苗，而是焦慮時代的風潮。當冷戰秩序褪色、全球化紅利集中、地方勞動被技術與外包稀釋——「被世界拋棄的人」需要的不只是補貼，更是存在感的確認。

川普提供了攻擊語法：簡單、粗暴、直接；也提供了假想敵：媒體、移民、學院與「建制」。於是政治從理念辯論轉爲身分消費：投票不再是政策選擇，而是購買「對抗一切」的情緒快感。

學理上，這是一種三重混血的組合：民族主義的歸屬焦慮、民粹動員的情緒機器、以及品牌資本主義的即時饋送。把「不滿」包裝成「真誠」，把「粗鄙」修飾爲「直率」。即便 2025 年秋季的 Reuters/Ipsos 顯示，川普的總體支持率探至 37%，白人工人階層的忠誠仍高企——幻影的可怕處，不在於虛，而在於能喚醒真實痛感，並讓痛感找到敵人與節奏。

美國知名作家戴蒙‧林克(Damon Linker)的提醒切中要害：若把 1980 年以降的「雷根式」國際主義、自由貿易與秩序自律視爲常態，就會誤讀當下。若從較長時距來看，拒斥妥協、厭棄行政專業、迷戀單邊主義的「反動右派」纔是美國右翼的深層基因；川普把這股基因從邊緣拉回舞臺中央。

制度的變臉　當政黨成爲一個人的鏡像

在川普主義的鏡面裡，共和黨已不是一個「制度化政黨」，而是一場個人品牌延伸。專欄作家賈邁爾‧鮑伊 (Jamelle Bouie) 的評語冷冽而準確——「川普不是造王者，他本身就是王國。」 當政黨品牌被個人品牌吞噬，政策讓位於情緒，治理退居舞臺後方；黨內競逐變成忠誠比賽，背叛即是放逐。

這種人格崇拜的邏輯外溢到治理：「關係」取代「規則」；「立場」壓過「程序」；「勝利」蓋過「體面」。布魯金斯研究所 (Brookings Institution) 調查顯示聯邦政府信任度跌至 19%，爲半世紀新低——不只是制度疲態，更是道德退化：羞恥失業、誠實失蹤、體面失語。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大衛‧弗倫奇 (David A. French)指出，青年幕僚羣組裡赤裸的種族與性別仇恨早成常態，且往往被上一層權力「以玩笑之名」遮蔽。當最成功的政治家以粗鄙爲美德、以報復爲道德，人才結構自然改寫：體面者退場，犬儒者進場，激化形成迴路。

利益的律法　當民主重鑄爲交易

川普主義的核心信條很單純：一切可交易。關稅可以是談判籌碼，忠誠可以是政治資本，法律可以是可塑材料。以《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IEEPA）迴避國會制衡、對中墨歐課稅，表面是主權伸張，底層是將危機變現爲選舉資產；當進入最高法院攻防，辯詞又把關稅「去稅化」爲政策工具——這正是幻影語法：「一切都是真的，只要說得夠假。」

當然，交易邏輯也內捲到黨務財政：一如《政治新聞網》(Politico) 所揭，募款管道與私人商業結構相互纏結，將忠誠貨幣化、將義理記帳化。於是政治從公共理性降階爲最昂貴的娛樂產業——而選民被挪作「被娛樂的人民」。

文明的錯覺　羞恥失蹤、真理退場

數年的川普主義，足以讓一代人遺忘「體面與尊嚴」長什麼樣。Spotify 的 2025 年度政治榜，極右與陰謀內容名列前茅（如 Nick Fuentes、Candace Owens）——演算法把邊緣推向中心，輿論把憤怒獎勵爲真誠。結果是：理性退場，知識邊緣化，真假在「聲量」前面同歸於盲。

其中，大衛‧弗倫奇的關鍵觀察值得反覆咀嚼：年輕世代是在「川普作爲政治最強符號」的年代成長的。 若最可見的政治語彙是報復與羞辱，最直覺的公共倫理自然向下沉淪。這不是一個人的罪，而是整個世代對錶演的共謀——我們把體面與尊嚴降級爲可有可無的配件，然後驚訝於公共生活的污濁。

▼數年的川普主義，足以讓一代人遺忘「體面與尊嚴」長什麼樣。（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世界的迴音　由孤立走向模仿

美國曾是秩序與節制的輸出者，如今卻被模仿爲「交易式民主」的範本。歐洲改革中心(Centre for European Reform) 的評估顯示，2025年川普回鍋後， G7 盟國對美信任滑落 31%。

在多國，領袖學到的不是「美式治理」，而是「美式表演」：以民族情緒爲燃料、以個人意志爲錨點，把國家當品牌運營，把外交視作談判桌上可拆換零件。結果是價值話語枯竭、國際承諾降格、盟友預期塌陷；自由秩序彷彿變成一座零件市場，每份條款皆待出清。

幻影的裂縫　當民主找回反射弧

然而，幻影不是永夜。2025 年地方選舉的「藍潮」證明，美國社會仍存在自我修復機制：紐澤西創水門以來最大優勢、維州等州的「體面型中道」人選強勢勝出、青年投票率（turnout）提升 12%。這不是左翼的勝利，而是常識的復甦：把成本與生活擔憂放回第一位，把「表演的政治」驅離治理現場。

值得玩味的是，賈邁爾‧鮑伊指出「川普治下的共和黨」在沒有他親自上陣時屢屢成爲票房毒藥：選民已不再區分「川普」與「其他共和黨人」。 這對「紅帽聯盟」是致命警訊：當品牌變宿命，個人之罪將成團體之罰，分票與票率的微幅移動就足以形成席次雪崩。

而在地方的戰術層面，民主黨用務實訊息與辛勤地面戰對衝對手的「文化戰喧譁」——把「反川普」從情緒口號轉回「治理能力」與「可負擔生活」的具體交付。

鏡中的自己　後川普時代的三道考題

川普終將離場，但幻影會留下。真正的問題不是「如何去川普化」，而是如何去表演化。後川普時代至少有三道考題：

其一：重新定義勝利。如果勝利只意味着「羞辱對手」，那麼任何體制成本都能被合理化。民主社會必須把「程序尊嚴」納回勝利的定義——以正當性與可持續性衡量成敗，而非以一次性的戰利品衡量能力。

其二：重建體面的市場價格。當仇恨內容拿到高點閱，平臺與政治人發出的是同一個訊號：羞恥無利可圖。需要制度化刺激（從平臺透明規範到黨內候選人守則），讓「體面」重新有經濟價值與選舉回報，纔不會每逢競逐就被迫向下沉。

其三：把記憶做成制度。哈佛大學教授史蒂文‧李維茲基（Steven Levitsky）、丹尼爾‧齊布拉特（Daniel Ziblatt）的警語是指路明燈：民主常死於公民冷漠。把 2025 年「藍潮」化成制度記憶，需要的不只是勝選敘事，更是法治細節：國會對緊急權限的再界定、行政規範的去個人化、政黨財務的透明化，以及地方層級的「候選人適任」守則。記憶若不被制度固定，很快會被下一場怒潮抹平。

當幻影漸散　請把體面留在場內

「政治無永遠，除了利益和變臉。」這句犬儒式格言，像極了時代的自拍。

利益是現實的引力，變臉是權力的技巧；但幻影之所以爲影，因其終將散去。2025 年的選票提醒我們：選民對錶演並非無底線的寬容。當拆屋建廳(白宮東翼)成爲權力的象徵、當以緊急之名繞過程序的捷徑被視爲勇武，社會的反射弧會回來；那條弧線，從家庭餐桌的物價開始，穿過州府與法院，最後落在投票機前。

我們真正需要守住的，不是對某位領袖的崇拜或憎惡，而是對體面與尊嚴的記憶。體面與尊嚴不是懦弱，是把力量鎖在制度裡的禮節；體面與尊嚴不是矯飾，是讓勝利可持續的成本。

伏爾泰說：「歷史，是人類犯錯之後的歸檔。」川普主義讓我們犯過足夠多的錯，足夠久；檔案夠厚了。剩下的，是把檔案化爲規則、把羞恥化爲邊界、把理性化爲再分配的權力。

當政治變成一門表演藝術，真相就只能在幕後工作。重要的是，當觀衆終於不再鼓掌，舞臺的光就會暗下來；而在那片暗黑裡，民主該重新看見的是——不是國王回不回來，而是我們是否還記得：政治的初衷，不是取悅，而是負責。

▼美國曾是秩序與節制的輸出者，如今卻被模仿爲「交易式民主」的範本。（圖／路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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