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林育靖/肉身幻影

媽總是跳入爸的肉身中,放大每一縷痛苦。連續的打嗝,抽痰時脹紅的臉,磨破皮的尾骶處……之於我司空見慣的臥牀輕症,媽卻露出無限悲愁,蹙眉哀嘆,以她爲中心疾速旋卷的漩渦無底無垠,以愛爲名賦予能量,我一靠近就難以自持,生怕稍不留神便被吸入黑洞,只能選擇退開幾步,拋下幾天,或者在不得不走近時,忘記我是女兒,或者忘記我是醫生。

然而有時,不同調的標準又攪得我精神恍惚,例如媽分明那麼細心呵護爸每一寸皮膚,冒出小疹子就要問老半天,但當爸左腿外側被左手抓破皮,媽卻高興地說爸手的力氣恢復,搔癢動作愈來愈靈活。我說還是小心不要讓他抓破皮,不然怕感染,媽說戴「手拍拍」約束太可憐了。於是傷口好了又破,人工皮貼起來,他就抓傷旁邊,只好塗上抗生素藥膏,用紗布蓋起來。夜裡在他的手上套了舊襪子,早晨一看,襪子與紗布都早脫落一旁。直到有天傷口旁出現紅腫硬塊,看護素蘭姊說怕蜂窩性組織炎,媽這才緊張起來,嚇得說:「真會變這麼嚴重?」我不是早說了嗎……我忍住話,內心氣急敗壞的撞擊着。

抽痰的拉扯也是一段折騰。媽極不願用細管深入氣切替爸抽痰,因爲爸表情總是痛苦,她只願意用口水抽吸短棒在氣切洞口吸咳出來的痰。素蘭姊每晚睡前幫爸用細管抽過痰,夜裡會睡得安穩些,媽對此透露不捨,覺得其實不需要每天受這種折磨。素蘭姊請假,媽值夜班時,初始媽總不用細管抽痰,結果夜裡一兩個小時便被爸痰音擾醒,媽原本抱持「我辛苦一點半夜多起來幾次沒關係」的信念,後來才體會到,辛苦的不只是她,連爸也是。並且這一夜肺葉裡累積未抽的痰,延續至明後天的白晝夜晚,總要加倍奉還的。

苦痛有時。覺醒亦有時。

爸出院至今最驚險的一次。媽上樓歇息,我進廚房洗碗,爸在客廳輪椅上,素蘭姊端着午飯在爸身邊吃過後也進到廚房收拾,過不到五分鐘,忽然聽見媽的叫聲,我走出廚房看見爸臉色蒼白,媽拉着爸的手說怎麼是冰的,我掃了一眼看見氣切口接的潮溼球被痰塊堵住,爸因爲呼吸口阻塞吸不到氣。我立刻拔開潮溼球,直接拿氧氣管對着氣切口送,素蘭姊幫爸揉胸拍背,媽替爸夾上血氧機……幸而幾分鐘後,除了冷汗濡溼衣衫,其餘都回到平穩狀態。

但我還在抖。我花了更長的時間才安定下來。我嚇慘了。若媽再晚點下來,爸的呼吸心跳就會停了。假若那樣還要叫救護車嗎?縱使能救起來也是比現在更糟而已。如果最後是因爲一口痰卡在氣切口而窒息,當初開氣切的目的是爲了抽痰方便……繞了一大圈繞不出命運,付出這麼辛苦的代價還有意義嗎?可心裡另一隅,我覺得萬分值得,關於自己的醫學訓練派上用場。雖然對每位醫生來說,這都是不困難的事。只是幾乎同時,我又想起醫界前輩所言:「感染也是一種出路。」我移開堵住的痰,卻堵住了出路。

我不知道爸想不想走向出路,我只知道又過了一關。

當晚我回到自己的家,發現有好多通媽和素蘭姊打的未接來電,驚慌以爲呼吸又出了問題,回電才知爸解血便。暫停餵食,服用潰瘍及止血藥,測血壓血氧,觀察。我跟媽說,這應是爸下午缺氧時身體壓力導致的腸胃道出血,是過去的事了,只要控制住不要有新的出血就好。

我晚上睡了個好覺。第二天素蘭姊傳來的照片,顏色仍未恢復正常,但這是正常不過的事了,現在看到的,只是過去的發生。

媽仍盯着瞧,煩惱不已。我說沒事沒事,量少了,色淡了,就是在恢復了。但她沒親眼再見漂亮的色澤,不會安心。

眼見爲憑,但假若見到的是幻影呢?或者,儘管是真的,但都過去了呢?就如同,我們此刻見到的陽光,究竟是多久以前散放的呢?是表面光子花數分鐘抵達地球,抑或在太陽核心數十萬年的聚變?

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都是現在,也都是過去。

沒事沒事,後來,我愈來愈懂得這樣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