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林文義／少寫多畫

圖／林文義提供

珍惜的深情紀念……三十年後，意外的不曾在那知音之物留過一絲煙屑，竟然是藉以焚燬完筆後隔日校訂，不合標準的付火不留情。

陳列的大理石菸灰缸，我的焚稿終結爐。

專志散文一生，自是我手寫我心。不似小說可虛構，新詩能抽象，追憶年華逝水；記憶日常，曾是長期正職過雜誌、書籍、副刊編輯之我，某帖散文完成後，再重讀，彷彿非己作，嚴謹審視他人書寫，不符期望，棄之可也。

重複記憶？新意缺乏

昨天的雲抄襲今日（瘂弦詩）

笑謔才情有限的我啊

莫非自憐自艾未精進？

真正精進、雋實的，還是摯友：陳列。但見靜居東海岸的散文豪筆，五本真切、深刻的散文書，完整生命允諾的文學歷程──《地上歲月》、《永遠的山》、《人間．印象》、《躊躇之歌》、《殘骸書》。

相較，愚癡、遲鈍之我，半世紀出版六十本著作──散文爲多，兼及少時漫畫，後有小說，晚習新詩……自許是「大植物園主義」的由衷放懷勤寫，縱是繁花似錦，亦是凋葉難免；偶尋拙着回眸肅讀，幾分愧然，羞赧以對。

非自謙，真心話。生性執拗、不馴，自己爲此一人間終有「烏托邦」，實是絕不可能。

絕不可能有完美的現實

倦寫歇筆換畫能不能？

不可能？可能（李進文詩）

如夢似夢，深海伴天雲

是啊，青春年代，漫畫如歌，我，快意揮灑，何等快意！許是散文相與，竟然副刊、雜誌主編問詢──能否也爲文學作品搭配：插圖？不同於漫畫之喧譁，插圖別有靜謐之逸趣，我以「漂鳥」作插圖畫名，長髮女子，山雲伴海潮……主編告之：讀者來問，插圖彷如詩。

我的青春歲月，的確就是一隻孤獨卻豐盛的：漂鳥。不諳世俗，一心詢美求真，浪漫但自許不放浪，彷彿構築聖殿，文藝合組的純淨信仰，畫程短促，散文創作，自然自在且自得，終究，插圖的「漂鳥」遠去，歇筆寫字吧。

半世紀的寫字人，晚秋近冬，倦眼回眸。

倦眼回眸厭倦寫字

歲暮了……無用了

晝與夜，明暗在外頭（白靈詩）

一生眷愛何處去？你說

妻子明言──倦寫作，作畫吧。

八開大，素描本，向來習慣剪貼報紙副刊尋常發表的作品，茫惑時日，書房四望，文學藏書是我最珍愛的心靈知音所在。半世紀，習慣夜寫不眠至拂曉，猶若逝友版畫家何華仁慷慨以十幅貓頭鷹搭配我的散文集：《夜梟》，笑說前世我是夜鳥非人類……抽書拜閱前輩雷驤老師、奚淞學長之書，散文夾印插畫之美。

我承命，買了黑色油性麥克筆，就在剪貼本上，隨筆畫去……欣慰，竟然毫無罣礙地──女子長髮如海潮，星光與夜月，高飛之鳥，深潛之魚，佛陀和牧羊神……少寫多畫真好。

少寫多畫真好

塵世暫且遺忘

在冷冷的夢土上（鄭愁予詩）

如此安靜，多麼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