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林文義/六行詩,如一生
陽光曬着檸檬枝
在這小小的新美街
生活是辛酸的
讓我們做愛
給酸澀的一生
加一點兒甜味
──〈新美街〉,《香頌》(1969)
我,必須要真切的致歉,三、四十年前,雜誌、副刊專職工作,竟然失禮的不曾主動向白萩先生親致邀稿;今時回憶,我是多麼失職、泛散?此時初夏夜未眠,敬讀典藏半世紀前,敬謹眷慕的白萩初集《香頌》,真感愧疚。
愛讀詩,未寫詩……猶若學院年代,主修的大衆傳播逃課,跳組去美術系聆聽?自問:我是怎樣一個不確定的跳躍之人,自嘲,如果我在中南美洲,或許不執筆文學,而是手持AK-47步槍,高呼口號,勇健的自詡是「革命者」……歌舞劇的夢中舞臺是否?或者是馬奎斯不朽小說《百年孤寂》最終的,絕望?
白萩,對生活絕望嗎?我不相信。記憶中似乎某次在臺中文化中心講座初相逢,他論詩,宋澤萊談小說,我說散文……前世紀八○年代末?時間朦朧,我悔憾沒帶白萩先生的詩集《香頌》面呈請他題字簽名,多麼愛其詩。
所有的羣衆一鬨而散了
回到牀上
去擁抱有體香的女人
而銅像猶在堅持他的主義
對着無人的廣場
振臂高呼
只有風
頑皮地踢着葉子嘻嘻哈哈
在擦拭那些足跡
──〈廣場〉,《詩廣場》(1991)
長達三十八年臺灣戒嚴解除之後,所謂的「政治詩」風涌而起,向來抒情、美麗用字的詩壇如斯轉換……臺中新美街六行詩迷魅絕美的詩人自然且自在的以詩,凜冽表白信實意識。
敬謹讀其詩,識其人,白萩真性情。
人間實難,現實很真切亦很殘忍;坦言之──雖言文學與藝術羣落,其實也是小社會,不諳之衆,總被誤認此爲無瑕之情境美域;坦白認知,此是如同一般塵世的明暗光影所在,爭逐「文名」、「獎項」、「出版」……我,只想虔誠奉勸──請以作品印證自己就好。
白萩先生,是我細思長年,不曾有過此類迷思之人;如此直率、虔誠,以詩定位一生。辭世之後,煙消霧滅,一切歸於虛無……百年後,幾人會索引傑出、卓越的詩人之名?
留憶、存留,事實是不重要了;新一代人或許不思歷史,手機比《聖經》還要永恆是否……?借問:你認知的「歷史」真僞如何?人云亦云,請你反思,前輩文學,比歷史還真實。
生活是辛酸的
至少我們還有做愛的自由
兒子呀,不要窺探
至少給我們片刻的自由
來世再爲你做市長大人
時年卅二的詩人上首名詩:〈新美街〉,仍未前中年的青春,內在竟然深沉的老了?倦眼回眸之今時,靜心重讀詩人此一名作,全然相與、等同的深刻感心……是啊,生命是如此的糾葛、爲難,因之文學是終極自我救贖的信仰,比起所有宗教還要純淨,宗教,制約你。
就在筆記年曆本上,抄寫〈新美街〉六行詩……年曆本是我尋常的歲日留記,只怕忘記前些時辰的感恩,人間多麼繁複,其實非常厭惡,但毅然下「厭惡」的短句,亦可提示自我往後盡其避遁,寧可安靜讀與寫,最宜。
各家詩集近於書房兼臥室之中,白萩先生詩集,是我最常取下的悅心之書。不就是那首:〈新美街〉,令我感同身受的生命相與的知音……生活,多不容易,美麗而艱難,不必試探、索引;悲歡離合,我啊,都經歷過了;此文只提示新一代作家,祈盼你認識白萩。
短短一小截的路
沒有遠方亦無地平線
活成一段盲腸
是世界的累贅
敬請見諒我將白萩名詩:〈新美街〉分帖置於拙文間,似乎佔據副刊版面片段,實是有心和讀者分享此一好詩。交心坦言,白萩先生近乎瘂弦老師的詩之高度……他,多少是被輕忽了,因爲他自在寫詩,不求名利、世俗稱譽;幸而2019年,國家文學館,同是詩人的李敏勇兄精編《白萩詩選》,彌足珍惜的留念。
六行詩,如一生。這是我們的生命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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