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劉昌豪／流行

「這是現在的流行嗎？」巡房路途，主治醫師見我低頭猛地翻找口袋書，遂好奇問道。那名主治醫師素以電醫學生聞名。我深怕無法答出下一牀病人的診療計劃，便揹着主治醫師，利用等電梯的空檔，對著書本，打算預先謄好待會被電時的臺詞。聽見主治的問話，我反射性地闔上書本，一口回說沒有、沒有，現在是冬天，流行的是A流！主治卻指了指我手上的書本問道：「我是說，這本是你們現在的流行嗎？」我這才聽懂他所謂流行，並非呼吸道感染，或腹瀉性腸胃炎，而是不同的年代，盛行於醫學生之間的口袋書──棲身於無數白袍的內襯，盤踞在各大醫院的圖書館，窩藏在北中南各大校園書店。若真要論起流行率，這些口袋書，怕是比流感來得更迅速、待得更持久。一本寫得好的口袋書，於醫院各處均能見其蹤影，幾乎稱得上是整個世代，一個專科的資料庫。

大抵臺灣的學生完成了十二年義務測驗，都能習得參考書目是必須、課外補習是正途。正所謂孩子的教育不能等，鬼島社畜的養成，是自兒時便須懂得一日之計在下課之後，除了學校的正課八小時，沒寫完的作業，還得抄上聯絡簿帶回家，加班到深夜。週末不忘團報才藝班，學外語、跳芭蕾，臺灣的孩子不光是課業，連興趣都得贏在起跑點，鼯鼠五技非但不窮，尚得樣樣精通。家有積蓄者，爲求省事，辦好私校入學，專人替你打點好讀書、課程、運動、才藝的時間分配，小學畢業就擁有滿檔行程，堪比百大企業的超人主管。

而這些用慣補教名師重點整理、網路學霸圖表筆記，深諳升學之道的箇中好手，上了大學，自是懂得印考古題、買參考書，少走許多冤枉路。醫學院的校園，經常是10%不到的出席率，卻有着佔用率200%的自習教室。早已習慣不上正課的他們，憑着無師自通，歐趴期中期末不過稀鬆平常，考前衝刺幾周亦能通過醫師執照國考，簡直堪稱高教奇蹟。正所謂：沒有臺灣學生考不過的試，填鴨教育的DNA，不論何年、何月，皆鐫刻於醫學生們深深的腦海裡。

於是《臨牀藥理精要》、《住院醫師鐵則》、《心電圖學必備》，以及收整各類常用藥物的表格、急症處理的口袋小冊，始終盤踞參考書店的暢銷排行榜，成爲診間、刀房、值班室裡隨處可見的風景。它們如變色龍般，巧妙融入病房周匝的紗布、器械，理所當然地在門診的跟診區佔據一張空椅。圖書館網站上，這些口袋書總處於出借狀態，二手市集永遠有新舊不一的版本待販售。每每看見畢業多年的學長姊來到職場，依然人手一本口袋書，我忍不住想：若這些書不曾問世，臺灣的醫師們，是否還能如今日一般利索，迅速醫治各種不適、開立正確藥方，甚至如期取得醫師執照？每思及此，我便不禁想着這些書的作者，恐怕值得一座「臺灣醫師之父／母」的匾額。

而正是這些將繁瑣的醫學知識，謄印成一手得以掌握的口袋小書，才讓它們成爲查房的辭典、值班的救星，主治醫師電人時的救命稻草、學弟妹發問時的解答集錦。無怪乎這些小書與年輕醫師的關係如此親近，或依照書籍的大小、顏色，或以作者的姓名，被取了各種暱稱：小綠書、小麻、大哈，簡直比叫喚同學還更加狎暱。

這些小冊收整着的，是一整個世代的習醫軌轍，伴着他們的白袍，從醫學院走向醫院，從病房步向診間。「現在你們看的，和我們那時都不一樣了。」那名主治醫師感慨，他當年讀的書不只退了流行，上網查找，也發現已經絕版。一如隨時代、季節不斷汰換的流行病毒，每年總會變異出新的亞型。當疫苗一代汰換過一代，口袋書也只好隨之推陳出新。

可多年來唯一不變的，是每個時代的知識，都將被重新刻印，成爲一本一本，印滿圖表、筆記的小冊子──那些窩藏在白袍口袋裡的、被取上各種暱稱的小書呀！正是醫師之間橫跨越世代的，永不退燒的流行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