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林文義/北草原南稻田
林文義散文自選集《三十年半人馬》書封用圖,爲席慕蓉1993年的畫作〈月光下的白馬〉。(圖/林文義提供)
席姊年前在電話裡,對我說了一個感傷而堅執的故事。相信不相信,步行由炙熱的南方尋途覓路,一定要返回出生地的北方……非孤獨的旅人,而是一匹馬,從越南試圖歸蒙古。
時而請益繪畫,敬謹的席姊是:詩人席慕蓉。多年以來,通話去信,我們少談文學,多說藝術,自嘲是半世紀前考不上美術系,反倒就習於大衆傳播之我的遺憾。事實印證就算科班求藝,往後也不可能是美術境域的弄潮兒。
她凜然地許願──要爲此一歸鄉之馬,寫一本新書。蒙古不也是席慕蓉的原鄉?多少年後,她才返回那片草原和沙漠的父祖之地……香港、臺灣、比利時,如此用情深切的不渝,詩告解鄉愁,畫壯美生命,那匹馬呢?
憶及十年前,席姊賦以我賀喜大禮,九歌版自選集:《三十年半人馬》書封用圖,正是她1993年畫作:〈月光下的白馬〉。但見大草原夜馳的一匹白馬似雪如霧,茫然幻覺般的顯影在我幽玄深睡中,那是幻覺嗎?評論家張瑞芬教授定義我的書寫特質──
是啊,如果我是誕生於蒙古壯闊無邊的大草原,爲什麼不回去?回憶1995年12月21日,美國紐約聯合國大廈二十三樓,初見小說家郭鬆棻先生,開口對話竟然問我──席慕蓉之畫,而非另類之詩?風雪凌虐的窗外,東河孤島,鬆棻先生右食指劃過凝凍窗玻璃沉聲敬謹說──一橫畫,地平線就有色彩了。
夜未眠,半生習於讀寫之我,如今老眼昏花,如置灰霧裡,無可奈何的試圖突圍。異樣的幾疑是在夢中之夢……往後子夜時分,越洋電話請安,紐約的郭鬆棻,溫哥華的瘂弦;不談文學,言之故鄉事,我深諳前輩們的鄉愁。
瘂弦老師的原鄉河南,郭鬆棻先生與我相與的臺北大稻埕。夢中之夢,永遠,不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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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而後前去法國巴黎:八年。擅於以細筆寫實作畫的──黃銘昌,花蓮瑞穗人。帥氣的畫家形似宜蘭畫家老友黃銘哲,姓名亦相近,未識之前以爲是畫家兄弟。他倆是否認識?新北市新店溪旁芳鄰是我學長:奚淞。前畫稻田,後佛繪似古老壁畫之莊嚴。風格就是人格,二者之繪信實誠然。
臆想:一個臺灣畫家八年的異國生活,在青春正好,壯志凌雲的年代,膽敢勇健、無畏的巴黎藝術索引……漫長的八年,想問黃銘昌,您是如何排遺孤寂?但見2012年臺北美術館之回顧畫展九十幅,且印行畫冊,名之──《一方心田》,心底有田,不就明示畫家縱然海角天涯悅旅,內在思憶的還是花蓮原鄉。
貂毛纖筆精緻細微的在畫布上描繪原鄉稻田……株株清晰、鮮翠,大自然的無邊壯麗!芭蕉闊葉,少時放學未攜傘的躲雨之處吧?極致寫實的光影迷霧。印象深刻的自畫像,青春正好的畫家,慢跑在田野間,詩般的純真──
畫冊前卷是法國生活場景,意外的不見艾菲爾鐵塔、塞納河、奔馬將軍雕像……竟然只是住宿處樓梯、窗戶、書架的描繪。外界風物,十丈紅塵,和畫家筆下,幾近全然疏離。
借問,多少畫者傾往藝術之都巴黎,誰是第二個趙無極?可不可能,是或不是……旅法八年的黃銘昌沒有這份世俗的虛榮,畫自我的意志之畫,想必就是萬里外原鄉的,稻米田。
昔時新店溪中央社區,學院同儕父或母是國代,我們羣去作客時,門外就是淺水石灘,側看吊橋是碧潭。五十年過來,行車溪畔公路但見豪宅四起……碧潭何處見?畫家住居七樓,推窗外望,高樓如刀割裂了河流的俯瞰。
黃銘昌,眸光閃亮的視覺,原鄉花蓮瑞穗越過海岸山脈,就是壯闊無邊的──太平洋。海遠島近,猶若奚淞芳鄰,水墨佛陀那般虔誠……稻田,南方的暖意助長,一定要畫下來。
林文義散文自選集《三十年半人馬》書封用圖,爲席慕蓉1993年的畫作〈月光下的白馬〉。(圖/林文義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