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竹晞:讓休學孩子重獲力量

一出團隊成員的早期合影 開學第一天同學們一起討論本學期課程 一出學社的課表 任竹晞生活照

在北京四環外一套140平方米的房子裡,有一片專屬於“休學孩子”的空間——一出學社。這裡的孩子從12歲到18歲不等,他們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暫時離開學校,重新尋找自己的出路。

一出學社的創始人任竹晞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考入清華後,她聽從父母的建議選擇了電子工程系。進入大學,她發現周圍的同學都忙着爲考研或者出國算學分、算排名,她卻在參加社團活動和衝成績中陷入兩難。

大三那年,她決定休學,去參加一個國際青年組織的實習工作,並由此接觸到教育行業。畢業後,她選擇做教育創業,於是有了今天的“一出”。

問題學生

他們因爲成績不好而壓抑

第一次走進“一出學社”是一個星期四的中午,撲面而來的是一種“鬆弛感”。

一出學社是一所全日制的學習社區,來到這裡的孩子多半面臨厭學、退學、休學的處境。學社的創始人任竹晞考進清華後,也經歷過兩年的休學時光。

大三那年,任竹晞有機會進入一個國際青年組織去實習。在那裡,各國學生可以得到公益實踐和商業實習機會,“我不想錯過”。

實習的這段時間,任竹晞髮現自己非常擅長去激發別人,“我很有成就感,也能獲得成長”。於是,她決定向教育方向發展,並在哥倫比亞大學讀研期間選擇了教育專業。

完成學業後,她開始了教育創業之路。起初她服務的對象並非“問題學生”,而是爲中學生提供課外項目制學習。但任竹晞髮現,找到他們的學生都是本科有出國打算的孩子,他們需要一些課外項目去給自己的履歷增光添彩。“如果遇到困難,學生無法完成這些項目時,有的家長甚至會期待我們代替完成”。任竹晞開始產生自我懷疑,“這件事情對我有什麼意義?”

之後,她和團隊又開始嘗試教師培訓,當時,PBL(問題驅動教學法)很火,這種方法不像傳統教學那樣先學習理論知識再解決問題,而是讓學生圍繞問題尋求解決方案。“但我又產生了新的困惑”,任竹晞髮現,很多學校花費鉅額資金邀請他們進行全校培訓,但不會具體到每個學科該如何去使用這種方法。

2018年暑假後,有一家公立學校進行創新嘗試,任竹晞團隊被納入學校的全人教育中心,他們作爲導師,幫助孩子解決學習生活中遇到的問題。

與之前經驗不同的是,這裡的學生不是所謂“成績好”的孩子,他們甚至完成作業都成問題。當時,這家學校有一個評價的標準,如果一個孩子,同時得到語數英老師的“三顆龍珠”,就要被停課。當時,學校裡有大概20個孩子“集齊龍珠”被送到學校的全人教育中心去解決問題。

這是任竹晞第一次近距離與“問題學生”接觸。她發現,導致孩子“不愛學習”的原因多種多樣,其中有一個女孩經常逃學去“追星”,在很多人眼裡她是一個“小混混”,但她瞭解到,這個女孩從小跟奶奶長大,缺少父母的陪伴,她可能是通過“追星”去寄託自己的情感需求。

任竹晞記得,當時有一個孩子想去韓國做“練習生”,他父親得知後非常反對。後來,導師帶那個學生去了解了藝考的程序,讓他知道走藝術這條路也需要高考和成績,然後那個孩子主動說,“我要開始學習數學了”。

“你會發現,這些所謂的‘問題學生’是很多元的,但在傳統學校裡,老師很難關注到每個人的興趣和需要,他們因爲成績不好而壓抑。”任竹晞也是在那時候意識到,社會上爲這些“問題學生”提供個性支持的機構很少。

探索自己

讓大家找到學習動力

2018年年底,隨着公立學校的轉型,任竹晞團隊也離開了學校,創辦了一出學社。

2019年2月,一出學社成立並開始招生,迎來了首批6位學生——都是休學在家的孩子。按照當時的師生比例,可以達到1:1。

“我們最初的想法很簡單,如同帶領學校裡的學生一樣,教他們按照自己的節奏學習,並且尊重和信任他們,但我們後來發現,激發他們的學習動力,纔是我們的課題。”

爲了讓大家對課程有興趣,每個學期的第一週,學生和導師會一起共創課表。2025年第一學期的課程有“社區會議”、手工、自然寫作、德州撲克、羽毛球、批判性思維、即興表演、城市探索等。特別的是,幾乎每天都有一節隨機發起的“魔力塊”課程。

“每個人都可以在社區會議上發起‘魔力塊’,決定這節課怎麼安排”。2025年3月17日這天,有同學發起魔力塊,希望組織一次集體的KTV;有人想將《小王子》改編成劇本,邀同學一起表演。在接下來的一週裡,魔力塊的發起人要推動這些事情進展下去。

有很多家長找到任竹晞時都會問到“一出學社是否會教語數英這樣的學科”。任竹晞說,一出在成立之初曾嘗試過開設這些課程,孩子們雖然會選課,但後期很難有人堅持上完。

她記得,學社曾開過一節野外生存的課程,導師最後安排了一項大作業,讓每人制定一份野外生存計劃,但沒有一個人完成。同時,她也能感受到,到這個階段,家長們已經不再執着於孩子“學或者不學”,而是希望孩子有面對失敗的能力。

大家可以學到什麼呢?“在一出學社,有一位男同學經常把‘我什麼也沒學到’掛在嘴邊,但在家長和導師眼裡,他已經發生了變化”。這位同學的導師賈穹說,這個孩子曾嘗試把一出學社的“社區會議”搬到家裡,和家人去“共創課題”。他的母親也告訴導師,孩子可以直接表達自己與家長共處的感受了,這是以往所不能的。

這種讓學生“看到自己”、“探索自己”的努力,會不經意穿插在課程裡。

賈穹開設的即興表演課上,“遊戲”開始之前,他會逐一詢問每個學員希望在課上達成的目標,有人“想瘋狂一把”,有人“只想安靜地做個觀衆”,還有人“希望玩得開心”。課程結束之後,他會詢問每個學員這節課的願景是不是完成並給自己打分,還會詢問大家在同伴身上看到了哪些有意思的點或者事情,如果學員說“什麼也沒看到”,也不會被批評。一出學社的原則之一就是鼓勵大家開誠佈公地表達真實想法,“這樣才能得到更好的支持”。

在任竹晞開設的批判性思維課上,她每週會選取一個話題讓大家討論。3月初的一個議題是“電影《哪吒》中,敖閏、石磯娘娘、哪吒母親,哪一個更符合你心中當代大女主的形象?”

13歲的女學生說:“喜歡敖閏那種職場女性,她爲了自己的目標甚至可以不擇手段”;還有人提出,“爲什麼哪吒的母親會飛,現實生活中沒有這種全能的母親吧”;一位來入社體驗的女孩說:“我不喜歡大女主這個詞”,任竹晞請她“展開講講”。

類似於“展開講講”這樣的詞,在一出學社裡經常聽到。“在不斷展開、不斷探索的過程中,很多東西就會浮出來,”任竹晞說。

建立場域

在一件件小事中形成

最開始辦學時,任竹晞常常有一種每天在“救火”的感覺。主要原因在於孩子之間無法自由友好地社交。那段時間,在學社裡常常見到的畫面是老師被學生包圍,而同學之間鮮少交流。

曾經,一個新生來到學社,很多人都表現出排斥的心理,因爲不想有人住進自己的宿舍,一名學員當着新人的面直接摔門。“當時還沒有形成一個很好的場域”。

但場域是摸不到看不着的東西,要如何改變呢?任竹晞認爲,教育和場域的搭建,就發生在一件一件的小事裡,“所以我們認真對待每一件小事”。

導師嘗試跟這位摔門的同學溝通,告訴她有新人加入對大家來說是一件好事。沒想到她更加牴觸,她跟導師說,“你不要這樣來綁架我”。原來,她是家裡的長女,弟弟出生時父母也是這樣告訴她的,但家裡重男輕女,她認爲自己很多東西被弟弟剝奪了,因此產生了競爭心理。

“換作以前,我們可能會手足無措,順着她的方向去安慰她,但現在我們知道了,這就是她需要面對的課題。”任竹晞認爲,早期之所以覺得混亂,是因爲學社的規則和邊界還不夠清晰,而樹立邊界的過程也是教育的一部分。

有一次,一個學生髮現自己放在冰箱裡的雞蛋不見了。他找到老師要求調看監控。對於是否可以查看監控這件事情,老師和同學們討論了很久。最終,老師和同學們共同討論出關於查看監控的條例。如涉案金額大於200元可以報警,監控內容不對學生開放,由警察調查後公佈結果。

一出學社成立以來,學社羣裡每年都會發生一兩次激烈的爭吵。有一次,北京突然降溫,一位同學在羣裡詢問能不能把一隻流浪貓帶回學社過夜,另一位對貓毛過敏的女生提出反對意見。原本這是兩個人的事情,最後發展成爲兩個“陣營”的“對戰”。任竹晞一早醒來,發現羣裡有900多條消息。

後來,學生的家長也找到任竹晞,希望有一個說法。她向家長重申了學社的原則是“既不傷害自己,也不影響他人”,她告訴家長,如果雙方的發言影響到別人,她會給出黃牌警告,但她不會強迫任何一方道歉,因爲不真誠的道歉沒有意義。在這樣的原則下,家長強行介入的情況就越來越少了。

貓毛過敏的女生說,如果沒有結果,她會在全體會議上爲自己爭取權益,那天參會的還有一些試讀生,她也想過,如果言辭激烈會不會影響一出的招生,但任竹晞告訴她,“如果你堅持想去,那我支持你”。

這句話說出來後,這個女生馬上哭了,她告訴任竹晞,從小到大她在家裡受了任何委屈,家長都會要求她不要計較,她認爲自己想要伸張正義是不被允許的。最後,她手寫了一份儘量“非暴力溝通”的說明,委託任竹晞在會議上朗讀,事情算是解決了。

任竹晞試想過,在原來的學校裡,類似的事情可能雙方各打五十大板,事情就過去了。“但我們要認真對待每一件事”。

除了開誠佈公之外,一出學社還有“對自己負責”和“用成長型心態做事”兩個原則。“當我們每件事都本着這些原則去處理後,那個場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學社願景

讓每個人找到自己的出路

從“學霸”,休學、創業到成爲母親,任竹晞的生活和這些學生一樣,也在不斷變化。她始終覺得,她可以從遇到的每個人、每個問題中,發現不一樣的自己,這是她保持能量的方法。

如今任竹晞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大女兒二年級,小兒子才兩歲多。在爲女兒選擇學校時,她曾考慮過私立學校和創新教育學校,“但無論選擇哪個,我總有這樣那樣的擔憂,好像沒有完美的教育。”最終,她還是選擇了離家最近的公立學校。

成爲母親後,她更能與學社的媽媽們共情。她發現,女兒十分敏感,情緒常被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事情影響。有一天,班主任說會檢查羽絨服的疊放情況,女兒因爲擔心自己疊不好,焦慮了一個晚上。學拼音時,女兒曾哭着跟她說,“你和爸爸都是學霸,我不是”。二年級的某一天,女兒突然對任竹晞說,“我不想去學校”。

因爲從事教育工作,她一方面可以開放地看待女兒的反應,另一方面也會非常擔心。在與一位休學少年的媽媽聊天時,對方的一個反問,讓任竹晞放鬆了不少,“休學不一定有問題,不休學也不意味着就沒有問題”。

女兒再次說不想去學校時,她幫女兒請了假,女兒仔細交代她要跟老師請假,還要跟校車師傅打招呼。在完成這些任務後,女兒那天很高興地回了家,好像不去學校,也並非什麼可怕的事情。

有時候,任竹晞跟女兒說話會小心翼翼,“因爲教育的成果往往在很多年後纔能有所反饋”,她不知道哪句話會影響女兒的成長,“但有些事你是無法控制的”。

一出將孩子的“畢業”稱之爲“破土”。從這裡破土,沒有什麼標準和考覈。每個學期,導師們會組織一次答辯,大意是讓學員陳述自己做了什麼,有什麼變化。

任竹晞髮現,學生們的交流一點點變多,“他們的能量逐漸回來了”。一位從一出“畢業”的學生說,自己的改變在於,做事情有力量了。

一出學社的願景是,讓每一個人都找到自己的出路。離開學社的孩子選擇各不相同,有人回到了體制內參加高考,有人選擇出國,還有人去創業了。“影響一個人的因素太多了,一出學社也只是中間的一個階段。”任竹晞說。

本版文/本報記者石愛華

統籌/宋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