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第一輪投到霸王茶姬,你們還能投科技?”丨大北窯14F
在我的記憶裡,XVC2024年火過兩次,兩次都是因爲他們的“自白信”。但很明顯,第二封比第一封要火很多。人們對於寫在2024年年初的第一封信,更多注意力放在“霸王茶姬”這個去年最現象級的消費項目上,他們的營收狀況、融資過程第一次以非“小道消息”的形式得到披露,滿足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到了2024年年底的第二封信,霸王茶姬仍然還是主角,但XVC已經擁有了一個更響亮的title:
他們是2019年以來投資業績最好的VC。更反直覺的是,這一切還是在他們立足“消費”賽道完成的。
這顯然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績。畢竟一級市場現在是個什麼溫度,大家都有感受。消費賽道,那更是紅海中的紅海,可謂“衝進去就要做好缺胳膊斷腿的準備”。
但XVC其實從不是一個“消費基金”,他們的投資範圍在主頁寫的很明白,希望用“致力於尋找能利用科技和洞見創造偉大產品”。例如剛剛加入XVC的常豐祺博士,他專注的方向就是人工智能賽道——而這或許也是一組明確的信號,他們正在嚴肅地探索消費之外的賽道。我也因此邀請常博士做客欄目,討論一系列有趣但重要的問題:
比如,這意味着即使是2019年以來最猛的VC,仍然有不安全感,仍然看到了更多的不確定性嗎?XVC期望得到一位怎樣的科技投資人呢?在勢如潮水的科技投資浪潮中,這樣一家標籤明顯但整體規模不大的“黑馬基金”,能夠以怎樣的姿態施展拳腳?“技術派”的投資人是否就一定能主導VC的未來呢?
注:對話內容僅代表嘉賓個人觀點
本期研討成員:XVC投資人 常豐祺;投資人兼作家 小野醬;投中網編輯 蒲凡
爲什麼選擇在“消費明星基金”裡做科技投資人?(00:56)
蒲凡:開門見山,我先滿足自己的兩個好奇心。第一個好奇是,你爲什麼選擇在消費領域很出名的機構做科技投資人,當時的決策過程是怎樣的?第二個好奇是,XVC在科技、在人工智能這上面寄予你的期望又是什麼呢?
常豐祺:首先我跟博宇其實已經認識三四年了,並不是我找工作的時候才第一天認識。因此從2021年開始,我就開始關注XVC的發展情況,也比較熟悉XVC到底是怎麼樣的狀態。反過來說,他們在我眼裡沒有那麼重的消費標籤,我看到的更多是一隻Prue-α驅動的基金。
那什麼是Prue?就是這隻基金投每個標的,最重要的假設並不是該標的是否能融到下一輪,也不是這家公司能否藉着一股東風、藉着一條賽道的紅利福祉能夠快速起來,而是假設“我們投得這一輪可能就是他們最後一輪融資”。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該企業還能夠發展起來,那我們纔會進行投資。當然這是我自己的一個見解,只是說目前大部分deal比較符合這種情況。所以我纔會認爲,XVC是一家Prue驅動的基金。
大家也可以看到,現在一級市場很難找到確定性的β,你找到的β能走多遠也說不清楚。所以你能看到很多人會選擇參與一些以科學問題爲主,不可證僞的科技浪潮。
對於我個人來講,也許是因爲我的工程師出身,也可能是因爲我沒有足夠的智慧,總之在這種浪潮之中,我更願意保持一個相對清醒的態度。現在我們所討論的人工智能、人形機器人、具身智能等等,離它真正可以離商業的階段,哪怕一點點,那麼這“一點點”到底是有多遠?在這種情況下,我更願意做一些踏踏實實的事情,不太願意基於不可證僞和賬面估值去建立自己的職業生涯。在目前自己的投資歷程中,我是這樣的一個性格。
蒲凡:這樣看來,你的性格似乎與XVC投資霸王茶姬的邏輯,有相通的地方。因爲霸王茶姬不是一個純粹的創新項目,它更像是一個集大成的成熟創業項目。張俊傑不是一個簡單地只讀過初中,剛開始草根創業,就一把做火了的天才。在此之前,他開過公司也做過出海。他是把一切的經驗都進行了規律性的總結,用在了霸王茶姬身上。
所以我是否能理解爲,你們其實找的更多是確定性,你們不是一個賭性很強的團隊。
常豐祺:對,可以這麼講。從性格上來講,我們可能更像“理工男”,默默無聞做好自己的事情,經營好自己的一方天地。外面發生浪潮,如果我們能看得懂,又出現在我們的舒適區裡,那我們也願意參與。如果不在我們的舒適區,我們認爲還屬於科學問題的話,那麼我們就會讓浪潮自己去流動,認爲這可能不是我們賺的一份錢。
機構過於顯著“標籤”會影響到你的工作嗎?(05:58)
蒲凡:但是還有一個問題,XVC標籤化現在好像有點太濃了。我可以想象,當你對外交流的時候,跟別人一握手,別人一聽說來自XVC,第一反饋一定是“消費投得特別好”。我相信被投也好,標的企業也好,還是LP也好,都是這麼看你們的。你在這樣的一個機構做科技投資,會不會覺得有點束手束腳?
常豐祺:這要看你想做什麼樣的科技投資。我覺得過去十幾年,科技投資有一種我很難評價的風氣,是基於不可證僞(做出投資決策)——只要兩三年故事不破,我就敢投;不管估值多高,只要團隊看上去是這個領域一些厲害的人組成,然後我就投。具體deliver之類的也不太重要。
然後到了二級市場,好的時候,只要能賣掉,第一輪投資人大概就是掙錢的。我其實總結過這種投資方法,有點像在A股裡邊去做漲停板,你最好是第一個漲停板就衝進去的,要不然後面幾個板有可能就把你給套了。我只能說,我自己在股票操作上,也不喜歡這樣的投資策略。
那麼科技投資裡面就沒有紮紮實實的投資嗎?我認爲是有的。我舉幾個案例,比如現在做的很好的割草機器人、掃地機器人,放在2015年大家都會去問這麼一個問題:是不是做自動駕駛的企業伸一根小指頭,那就可以把你們這些做產品的公司全部打倒。
從2015年左右自動駕駛興起到現在的十年裡,我們看到自動駕駛確實是發展了很多,但是自動駕駛領域裡發展起來的技術也向機器人領域外溢了很多。
那些所謂的技術平臺化的公司,他們對產品的打磨,與這些產品出發打磨的產品相比,是有很大的差異的。所謂做好一個技術平臺就能夠無往不利的想法,我覺得在大部分時間是不可行的。再點明一些,我覺得是TMT和Industry的差別。
科技行業大體可以分爲兩大類,第一類是TMT,偏軟性的,我覺得本質不是technology,而是media。現在你看到的所有互聯網產品,大部分的本質都是media。另一類是我們所說硬科技,以前被稱爲“工業週期品”。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是什麼?Industry沒有什麼絕對的門檻,它面臨的是永恆的競爭和不斷的迭代。而TMT領域,因爲media屬性的存在,存在強者恆強,贏者通吃的現象。
所以爲什麼過去十年,科技投資會出現我剛纔提到的現象,就是我們總是帶着media的思維去投industry,這就會產生很多誤會,其實這個行業並不是這麼發展的。
當然我們去看整個芯片行業會有一個疑問,就是它現在集中度是非常高的,會有巨頭公司英特爾,在CPU統治了幾十年。可是如果我們把這個時間倒撥回50年前,你會看到有上百家的CPU公司、GPU公司在互相競爭。這些公司都去哪了?在當時,你可以通過一個商業模式做簡單的推演,最後得出結論,認爲芯片會成爲日後一個利潤豐厚、市場格局很好的行業嗎?我覺得也是不能的。
這其實就是Industry行業的特性。這個行業在一輪一輪的週期中通過優勝劣汰,才能達到一個我們所設想的結局。這樣的生意就會辛苦很多,我也承認生意屬性是不一樣的。但這並不意味着科技領域沒有紮紮實實的生意。
我自己也在平衡這兩種思維。什麼時候該用media的思維方式去衡量,什麼時候該用industrial工業品的那套思維方式去看待新興的機會,我也在不斷平衡。
至於會不會有阻礙?從內部來講不會有什麼阻礙,因爲大家講的是科學,大家是基於行業的推演,是基於過去和現在的事實來做debate。那麼從外部上來講,因爲我對一線還是比較熟悉的,創始人比較紮實,共鳴其實建立得非常快。在這種情況下,大家也不會在意你基金會是一個什麼標籤,因爲“你懂我”比什麼都重要。
爲什麼決定從工程師轉型爲投資人(11:16)
蒲凡:這讓我想起昨天我看到了一篇報道,討論爲什麼大量投資人會選擇獨立,會出現solo GP潮。其中一位接受採訪的LP就明確表示,推動他們做出出資決策的是某個人能帶給我們什麼,而不是那個門上的名字可以帶給我們什麼。
這就很像你所描述的,LP的認知確實也同步進化,他們已經不在乎你的品牌是什麼樣子的。
常豐祺:對。其實說實話,真的比較各家機構的信息來源等各方面的能力,其實沒有那麼大的差異。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每一家機構日常工作routine。這個routine代表着你的雷達方向,向哪個方向搜尋信號。
當這個信號來的時候,有的人覺得如雷貫耳,有的人就覺得只是一串噪音,這個其實是最關鍵的,就像巴菲特說的,你做職業選擇的時候,you don’t love the result,you love the routine。
蒲凡:XVC是你第一份投資人工作嗎?
常豐祺:不是。我之前是一家二級市場基金工作。當然也是一個一二級市場混的聯動,兩邊都有一些工作在做。
蒲凡:我還以爲直接從工程師跳到了一級市場投資人。
常豐祺:不是,我其實先做了一年的工程師,又在波士頓諮詢做了兩年consultant,然後纔出來做投資的。
蒲凡:是什麼推動了你決定往投資人角色轉型,而不是再繼續往工程這方面走?
常豐祺:我覺得這跟個人成長經歷是有點關係。我是一個typical的小鎮做題家,然後因爲數學競賽保送,很早就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又一路讀到博士,就典型的大家會想象的“好學生”的路徑。但後來我發現,自己是對於社會的發展,對於整個商業的社會是缺乏認知的。這就導致自己在做選擇的過程中,其實往往是依賴慣性,而不是通過科學的信息收集去達成決策。
所以在做一年工程師之後,再去審視自己做過去做的事情,再去審視ESL,我發現未來好像並不是我原來所設想的那個樣子。所以我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對社會很多事情是缺乏系統性的認知,尤其是缺乏從商業層面的認知。從那個時候,我就在考慮要不要去幹脆換一個賽道。
蒲凡:您說的商業層面的認知(欠缺),是覺得當時自己想法太理想化了?
常豐祺:對,比如當時我在讀博士的時候,在看到很多信息後,會覺得自動駕駛再過個幾年就實現了。可是當你真的紮在業界的時候,會看到有那麼多的問題。你才知道原來業界並沒有比我們在實驗室裡做的領先多少,其實大家也只是一個草臺班子,把所有有可能過擬合的方法都試一遍,然後一步一步往前推,整個的工作方式和實驗室也是一模一樣的。站在2019年,會發現這絕對不是一個五年左右能解決的問題,可能還要需要好幾代技術的進步纔有可能。
所以這個時候我就在想,我如果做科研,我會願意在這樣的地方做科研嗎?這個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我既然選擇出來,沒有去學術界,還是想在業界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如果要是再沿着自己這套慣性去做的話,可能會出更大的問題。那麼倒不如就抽離來,審視一下自己過去做的事情,然後再去做未來的選擇。
明星機構也有一種“不安全感”?(16:01)
蒲凡:剛纔您也提到了,您目前工作狀態比較舒服的一點在於,您可以找到很踏實的創業者,他們現在其實不在意你的機構底色是什麼樣子的,他們會踏踏實實地去考察你的認知跟他們是否是同頻的。
這個變化是否說明現這一屆的創業者,尤其是偏製造、偏工業的這部分創業者,已經是一個相當成熟的創業者羣體了。而不是像TMT時代那樣講“英雄不問出處”。
常豐祺:這可能還是一個篩選的過程。過去能夠不成熟,可能是因爲資本還是相對充裕,“英雄不問出處“”的那個時期靠的主要是靈感。而坦誠來講,對於當下的中國商業社會,靈感已經成爲一個相對普遍,也容易獲得的資源。很多時候你和一個創業者聊到的靈感,在幾個月內,又能從另外好幾個團隊裡面聊到類似的想法。
所以這個時候最重要的是你執行能力怎麼樣,你有沒有科學的決策,你有沒有一個高效的組織,你有沒有去搭建起來一套就是商業閉環的能力,這些執行層面的東西在未來會越來越重要。
我們總是強調XVC是一個α驅動的基金,就是因爲整個我們關注這些能力,而不是關注到你到底在什麼趨勢上。
我覺得過去大家對於XVC有一點點誤會,說它是一個消費基金。可是我們從內部來看,大家從來都沒有把自己束縛在某個賽道上。我們在其他很多賽道上也在做自己的研究,然後去嘗試看能不能把這些能力進行擴展。大家覺得我們像一家消費基金,更多是一個結果上的篩選,是前一段時期整個消費賽道沒有一個顯著的推背感β,這個時候α就會凸顯出來,把我們這樣的基金篩選出來。
蒲凡: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對的,但聽起來有“傻人有傻福”的意思。當所有人都爭當機靈鬼,跟着浪潮跑,你們則後面“傻傻的”,去找那些有工程思維、但無法立刻帶來興奮感的項目。結果當退潮之後,你們反而成爲了成功“避險”的那一個。
常豐祺:這個形容可能不太恰當。就像很多價值投資人會講,你關注的時長和你所關注的信號應該是匹配的。對於XVC來講,我們對於每一次投資的定位都長達十年,所以我們會積極尋找,到底是什麼樣的信號能夠指導一家週期十年的企業。如果一家機構,他所觀察的信號就是一個business cycle,是週期裡2到3年時長的信號,那麼這個潮水過去之後就非常容易高開低走了。
蒲凡:您的加入就是一個尋找信號的嘗試?在XVC消費成績做得這麼好的情況下,您的加入是否XVC目前對其他賽道的拓展有所期待,不希望自己跟某個舒適區形成依賴。我總覺得,這家機構有很強的不安全感。
常豐祺:我覺得還好。從XVC成立以來到現在,其實大家也投過很多其他賽道的項目,大家從來沒有把自己侷限在這麼一個賽道里邊。
具體到賽道拓展,我們也討論這個事情。從內部來講,我們不會把賽道分得那麼清楚,大家也不是這種賽道型的打法,包括我也會在消費上花一定的時間。公司內部在審美和方法論上的對齊,會比賽道本身更加重要。我們會去衡量我們這套方法論,在一個新的領域裡,需要怎樣的補足才能夠做到“看懂”。並不會把自己侷限在某個賽道,比如未來兩三年就all in AI,我們從來沒有講過這樣的戰略。
消費項目,對科技投資人也有啓發?(22:37)
蒲凡:這還挺有意思的,你說你也會關注消費項目,那你會關注到消費項目中的哪些東西呢?
常豐祺:是的,我會去覆盤公司過去投的一些deal,然後跟同事做一個對齊。坦誠講我不是很懂消費,但是你會發現,通過消費品的視角審視一些工業品的發展,會得到一些很有意思的思考,
咱們以“爲什麼伯牙絕弦這款茶對於霸王茶姬如此重要”爲例。大家在看《致投資者信》會注意到,我們第一輪投的時候,“伯牙絕弦”的單品銷量佔整個霸王茶姬1/3。這意味着什麼?我們來嘗試建立一套α類型的思維模型。
設想,三國時代或者說任何一個割據時期,一支勢力能夠生存根本的原因在於“根據地”,一片可以源源不斷地提供糧草、軍需的地盤。只要內部做到足夠的大,那麼當外部突然出現一些變化的時候,他就有機會擴張。
理解這種Prue-α類型的思維後,接下來就好講了。我們在衡量伯牙絕弦這款單品的時候,實際上是在衡量伯牙絕弦能不能成爲一個穩固的根據地。那麼去判斷伯牙絕弦是不是穩定的根據地?有幾個判斷標準,第一,在這個品牌還不太火的情況下,竟然有一款單品能夠賣到這麼多;第二,這款茶的口味沒有很濃烈,並且已經持續很多年,大家仍然愛喝,這意味着這款單品的fashion risk比較小。第三,當你賺錢集中在一個大單品,你的開發成本會非常小的,而這樣的經濟模型非常有利於擴張。
(因此可以判斷)哪怕我們這投的第一輪就是它的最後一輪,對於他們來講,找到一個擴張的機會,也就是一個節奏問題。事實上擴張的機會也出現在了2023年的年中。當時有很多過度樂觀的消費品,選擇在2022年去做擴張,到了2023年大多證僞折戟,留下了大量的市場空間。這個時候茶姬再去做一次很審慎的擴張,這就是一個很典型的α思維。
蒲凡:平移到你現在專注的領域,這套東西對你的啓發是什麼?
常豐祺:你要去關注最本源的unit economics,計算它是否能夠成爲你的基本盤。對於科技或者說工業類的項目來講,一個不同的地方在於,我們還需要判斷,建立基本盤所需要的資源投入是不是一個可估算的。無論是通過融資的方式,還是通過自己商業模式逐漸滾雪球,都需要有一個測算。當你有了這種Pre-α的思維之後,就不會再盲目的bet某個事物。
“人工智能”這個稱呼帶來了很多誤解(27:56)
小野醬:在人工智能賽道上,你有沒有一些洞察可以分享給我們?
常豐祺:目前我的觀察中沒有特別體系化,但可以分幾點來講,
第一,其實每一輪人工智能浪潮(的側重點)都不一樣,但是大家總是都叫它人工智能——這件事情給了大家很多的誤會,讓大家總是往“強人工智能”這個方向去想。我們如果真正地祛魅來看,每一代的人工智能其實都是對於“非結構化數據的更好的處理”。
什麼意思呢?過去計算機想處理一個問題,首先要完成數據建模,數學建模完成之後才能在計算機裡做計算和信息分發。但是有一類數據是很難處理的,聲音、圖片、自然語言,都是非結構化數據。我們需要大量的人力去做標註,讓它變得可計算,但也不可避免地在過程中喪失了大量的信息。
那麼在最近的技術浪潮中,我們看到視覺這塊首先有了很大的變化,可以把一些原來不可計算的東西變成可計算。然後隨着技術的發展,由於感知變好,整個掃地機器人、家用機器人賽道就找到了自己的PMF。如果去回顧整個賽道發展,差不多就是這樣的節奏,並不是一個簡單的英雄造時勢的故事。
那麼回到這一波的人工智能浪潮中,最關鍵的一步就是將整個自然語言納入到了可計算的範疇內,把那些蘊含在圖像裡的各種自然語言類被納入到計算裡面,然後以這樣的信息爲輸入的,看看我們可以建立哪些新的軟件模塊,看看可以讓哪些不能自動化的場景變得自動化了。這是我思考的一個大的方向。
現在市場上已經有一些客服類的明確產品。但這上面還能構建出什麼樣的偉大的產品,整個軟件的能力還能進行怎樣的擴展(這是我更多思考的)。包括具體對於機器人這樣的一個工業品,它在過去是怎麼樣運行的,未來會因爲這樣的技術的發展,它會具體在哪個品類發生真正的變化。
小野醬:會有一些側重的細分賽道嗎?
常豐祺:我現在不太想做收斂,但可以先講一個賽道。過去我們會發現很多機器人,無論是在工業場景還是在社區等場景,要花大量的時間去做部署,和整個的小區的IT環境要聯通、去做小區的建圖,針對具體的任務做動作編程。
雖然現在在泛化的機器人賽道上,仍然有十年以上的發展週期,但是在一個相對侷限的場景中,我們仍然可以通過一些方式加快它的部署。比如一個倉儲物流機器人,過去大概需要幾十個工程師在倉庫裡面工作三個月,才能把整個的物流調得比較通。現在可以通過人工智能的動作規劃,用十個人、兩週時間,就可能把整個的倉儲物流機器人的這些動線給調通了。
小野醬:我可以理解爲,現在已經運用了人工智能的賽道,還是比較機械化,可能前期的調教的時間也比較久。在這種情況下,其實它還有一個迭代的空間,它可以更快速地部署好,並且人效有明顯的提升?其實也是產業的迭代邏輯,對於數據模型沒有那麼大的訴求。
常豐祺:對,泛化能力也沒有那麼大的訴求。去尋找這些機構性的機會,我覺得不是圍繞需求(展開),還是圍繞你對技術認知的驅動。
技術派,就一定比“市場派”更能找到未來嗎?(35:28)
小野醬:投資很多時候是一個模糊的確定。有沒有可能你的過度理性的判斷和對於技術的把握,反而會喪失了某種想象力?比如在我們看來,無論是對呆蘿蔔或者包括霸王茶姬,這些項目做判斷的時候還是需要想象力的。往往,想象力和所謂的絕對技術,之間存在着一個gap,或者存在着一個認知層面的對立性。你們在討論的過程中有沒有發現這樣的問題?
常豐祺:我承認VC不是PE,不能像後期投資那樣看的特別清楚,需要想象力,但更重要的是它到底有沒有存不存在一條路徑,是能夠達到這麼一個狀態的。至少這條路徑是一個人力可及,在可控的範圍內。
如果討論科學問題是否應該賦予想象力?我覺得是應該的。但大家可以看看醫療領域,這是一個典型的“投科學”的領域,但大家可以看一看這個領域投的結果到底怎麼樣,尤其是TMT投資人進入醫藥投資領域。我承認這裡面總會有例外,比如Open AI,但坦誠來講,這份錢不在我們能力圈以內。
其實也可以反問一下,過去十五年來,有哪一個科學賽道是通過“bet”成功推動的?
小野醬:我只是說從微觀角度來思考,當我們在討論一個具體的項目的時候,我們會發現市場派的人和技術派的人會天然地形成兩種場域,這兩種場域就會變得不可調和。
比如我作爲一個市場派的人,我會思考雖然這個項目在我看來無法實現,但是有沒有可能它並不沿着你想象的那條研究路徑發展,而是沿着另外一條研究路徑。我們會經常有這樣的討論,我會覺得有可能性,技術派就會覺得堅決不可能,無論多長時間都不可能。因此我也很想知道,在你們場景裡面會不會存在這樣的情況。
蒲凡:剛纔小野老師說的我特別理解,我們寫文章的時候就經常提到一個詞,叫“知識的詛咒”。就是說當某個事物剛好涉及到你的知識體系,你又對現有的知識體系很有自信,在這種情況下,很有可能會忽略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所以我剛纔其實也想問,在XVC的團隊裡,常博士你是一個異類還是“大多數”?胡博宇老師把你帶進來,就是爲了讓你更豐富團隊的視角嗎?
常豐祺:其實我們這邊所有的研究都從商業模式上的長期壁壘來出發的。假設一個項目能夠做到一個50%的市場份額,我們會尋找有沒有任何一個壁壘能幫助他守住這50%。技術是其中的一個angle,甚至說是可能是最不牢固的一個angle。我們從來不會純粹以技術來思考問題。
我們知道這個世界無法通過“斷面”來觀察,現狀與未來都被過去的事情影響。在瞭解他們如何“實現”之前,我會首先思考這個產品是不是大家需要的,其次是達到了那個設想中的狀態之後是否守得住——即使不是因爲技術守得住,因爲別的東西守得住也是可以的。
我剛纔警惕的,更準確地說,是過去多年美元基金有bet科學問題的習慣,就導致了有大量以科學問題和科學家爲核心Club Deals出現。關於這個問題,我們是有共識的,我們都不碰。然後看得懂的(科技賽道),我們也不是以純技術的角度來出發的。技術獨佔期等等確實是一個很重要的考量,但在這種技術上會不會長出生態等等會看更多一些。
哪怕在工業領域,技術也不是最重要的一環(46:13)
小野醬:我在醫療領域看到過很多類似的例子。比如一位海歸學者,四五十歲之後想回國去創造一番自己的事業。他的技術可能確實是領先的,但厲害的也只是技術。除了技術以外,很可能市場方面的模塊就非常缺失,於是就導致他的團隊技術原本領先市場一年半甚至兩年的時間,但由於市場方面的缺失,導致了他們的產品遲遲出不來,然後錯失了最好的窗口期,以至於那個項目就爛尾了。
我周圍有很多是這樣的案例。他們的團隊在一起討論的時候,技術和市場派的人永遠都在battle。最後可能因爲創業者更多扮演一個類似CTO的角色,更有話語權、資歷也更老,因此導致市場就完全沒有鋪開,導致整個項目半死不活。
常豐祺:對,我在工業品領域也見過很多這樣的老專家出來創業,也會進入這樣的狀態。
小野醬:其實兩邊的思維都是爲這個項目好,但是他們的角度就會非常不一樣,就導致最後進入“聽市場”還是“聽技術”的抉擇。
常豐祺:我自己能想象,假設我繼續紮在工程技術領域裡,我大概率也會成爲這樣的一個老專家。一個很固執,不太懂市場,也不太懂商業社會的老專家。
所以說我就跳出來,再回到剛纔我們討論的問題,我們其實會更加重視這個市場是怎麼樣的。“技術”這件事永遠只是你整個商業動態裡邊的一環,哪怕在工業科技這個領域,也不是最重要的一環。
小野醬:而且常博士剛纔也提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他提到現在的一個結構性的機會在於“已有場景的2.0升級”,讓它更高效、教育成本更低,表現更穩定。
我也有同感,AI浪潮已經迭代了這麼多次,技術在不斷演進,但目前大多數的大模型公司都不賺錢——這對於很多小基是有風險,甚至有限的資金量讓他們很難參與到這場遊戲當中。那麼是不是說明小基金在人工智能時代沒有機會了呢?也許一些場景中就是對於技術的要求並沒有那麼高,只需要一個小模型就能把過往的生產體驗、消費體驗提上一個臺階。
常豐祺:理解。所以在我看來,這波大模型的創業潮,它其實不像互聯網時代創業潮。如果硬要做一個類比的話,它其實更像半導體誕生的初期。在50年代之前,半導體只有一個用途,那就是用來測算炮彈的彈道——這時候有一個問題,在那個時候,如果有人把半導體以相對集成化的方式做出來了,請問它有什麼用?
其實也沒什麼用。但你說這個產品是不是高科技?又非常高的科技。接着你會發現,在僅短短的幾年內,硅谷已經出現了幾百家的不同的做各種各樣處理器的公司了。
所以我覺得,如今的人工智能創業潮更像是半導體的時代。這也是爲什麼我剛纔會提到英特爾,它要贏下每一仗,它才能活下去,而不是打了幾場關鍵仗之後,隨後依靠網絡效應等等可以躺平。
永遠追求局部最優,無法做到全局最優?(49:27)
小野醬:“贏下每一仗”又可以引申出來一個問題。前幾天,我在和某位學者交流的時候,他提到我們現在過度的追求局部最優——通常來說一個永遠都在追求局部最優的人、公司、項目沒有辦法做到全局最優。
回到你剛剛提到的,如果說每一步都要走好,那麼是否在更長的生命週期裡,沒有辦法得到達到全局最優?
常豐祺:我覺得看具體的行業。我們還是拉回到半導體行業裡,仔細去想一想什麼是局部最優,什麼是全局最優?
打好每一仗,但是又輸掉了整個戰爭,英特爾還是最好的案例。它主要的問題在於沒有跟上半導體的代工,在先進製程上滯後。其次是在生態的建設上,過度忽視了移動互聯網的崛起,到後來AI的大潮上,英偉達很早就做了整個生態上的投入,但是英特爾幾乎是什麼都沒有做。
但英特爾的案例是否可以等同於尋求短期的最優而忽略了長期最優?也不算,因爲他們所謂的“最優解”過於偏財務了,才導致長期的東西什麼都沒有佈局上。他並不能用來證明,我們是不是作爲一個投資人應該追求長期或者短期。更適合用來論證,作爲一家利潤豐厚的企業,你應該做一個多長的戰略決策的規劃週期。畢竟你不是財務投資人,對於一個企業家,要在適當的時候去評估planning和rise。而財務投資人就不用想得過多了。
你現在渴望得到一個什麼樣的評價?(52:18)
蒲凡:我之所以認識常博士,是看到他最近參與了一些交流活動。我很好奇,你在近期的交流中,看到了哪些有趣的共識,又看到哪些特別明顯的分歧呢?我之所以強調“特別明顯”,是因爲我覺得這樣的分歧,一定程度上回答了你們對自己自身優勢的認知,
常豐祺:最主要的分歧,還是面對一個以“十年”爲週期的科技領域,我們應該以怎樣的姿態去參與。其實很多的同行都很清醒,知道無論是自動駕駛、人形機器人,還是所謂的AGI,都是一個很遠的事情,但是他們還是願意參與。我也問過他們的理由,也能理解他們的思考角度,但是對於我們來講,首先自己在規模上不是特別大的基金,其次我們自己的風格是追逐α。賽道能不能起來,科學技術能不能突破,不是我們需要去bet的事情。
我是覺得,跟同行的交流,最重要的是知道什麼是事實,去看看發生了哪些我們過去沒有料到的事情,然後這些新發生的現象是不是足以改變我們的觀點。
蒲凡:我還特別八卦一件事。在交流的過程中,獲得什麼樣的評價會讓你感到開心?
常豐祺:我覺得是你對事情瞭解得很清楚,掌握很solid的細節,你所說的觀點都有正確的事實來支撐。即使這些觀點在幾年後會被證僞,但是你還是要保持一個open mind的,你能提前想到你需要接受什麼樣的信號。這是一個科學化的思考過程。我知道可能“追求科學”在投資上本來就是一個南轅北轍的事情,但這就是我個人的性格,也是恰好跟XVC相對匹配。
蒲凡:那麼最後一個問題,在接下來在之後的三年,你的小目標是什麼?
常豐祺:我們這邊其實無論從激勵機制和還是其他層面,都沒有要求你一定要投成多少deal,所以我最主要的目標,就是看能不能以自己的方式,去完善XVC在科技投資上的方法框架,給XVC提供一些自己的insight。從我個人的角度出發,我希望能夠加深自己對科學的商業模式設計的理解。
第二,肯定還是希望投中一個“別人不看好”或者說“乍一看並沒有太大機會”,自己能見證他們的一路成長的deal。
蒲凡:對於第二個目標,三年時間夠嗎?
常豐祺:我覺得坦誠講是不夠的,蠻難的。一個沒有β的時代,你要有多強的α才能獲得一個快速地成長?
小野醬:或者我們可以反向思考一下。以前我們講成長就要靠出手,而現在我們可以多看,就像演戲一樣“真聽真看真感覺”——我們先看一圈、看足夠多的量,更多地跟市場接觸跟人交談,可能這就是我們(這一代投資人)的成長方式,而不是單單僅靠出手。畢竟現在大家出手都很謹慎,靠出手成長我覺得可能就不會那麼快,需要更多地衝在一線,去主動跟市場建立鏈接,可能是更快的方法。
蒲凡:突然很好奇,你會得到空間,允許你很長時間的思考並且不出手嗎?
常豐祺:是允許的,從一開始也討論過,這是不用太焦慮的點。當然了,對於任何一個基金,一兩年可以你去觀察思考,也肯定無法到三四年。
蒲凡:對,多少也得以賽代練。就像國足要磨合戰術打法,總不能長期封閉集訓,對吧?你總得出來踢踢熱身賽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