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所以超越 (下)

詩在苦難中生成、鐫刻、烙印,詩與生命相互印證。(羅辛攝)

詩人瘂弦靜靜在歷史文化裡發光。(目宿媒體提供)

詩人白靈爲化工碩士,卻以玩詩特技授人金針。(鄧博仁攝)

光華大亮點:背井渡海以水爲奶

近百年的臺灣新詩歷史與發展,系連着唐宋明清所傳承的古典負載,文言大典與白話廣播的衝撞,家族與國族的認同與立異,海峽的對峙或對話、交手或交流,洋風的吹襲與洋流的沖刷。其中以1945-1949年間最具翻天覆地、掀江倒海的力勢,殖民者日本遠遁而未遠離猶在水中央,溫柔敦厚的古調似斷似續有若風中之箏,霸權帝國主義是敵是友如在霧裡。

但是在這大亂離開始的時代,大惶恐的艱困日子裡,整個華文世界唯有臺灣新詩壇力持心的定靜,巖縫石隙中呵護幼苗成長,驚濤駭浪裡逆勢而上,二十世紀的後五十年形成白話文學的新光華。

這羣新詩人不誕生於臺灣,也未以原鄉的母奶爲奶,背井離鄉,隨處汲水而飲,遊牧在生命的曠野,不呼天,不搶地,卻能萌生奇異的詩果。

或許要以英雄式的浪漫主義詩翁紀弦,作爲明顯的恆動點,而以周夢蝶似的文字與思考作爲「錨定」(Anchoring)中心,一動一靜間,旋生出余光中的儒家美學,羅門的人文關懷,洛夫鷹揚式的魔幻指法。

或者,同樣是空間詩學的追索,瘂弦在靜靜的歷史文化裡發光,商禽在生命撞擊下響亮。同樣是抒情的妙手,鄭愁予以「水文明」實踐,席慕蓉直視「詩」這個字的神奇系聯。

二十世紀的後五十年,這羣新詩人以水爲奶,揹着古井,渡向新海,在最貧瘠的地方閃着詩的鑽石。

■ 着力點:拆籬笆/跨門牆/泯疆界

二十世紀的後五十年,背井渡海的這羣詩人,不出生於臺灣卻在臺灣產出詩,是大亂離的背景所造致,是翻山越嶺的腳底硬繭所結痂,是千山萬水景觀快速轉換的刻痕,是愁腸千百結的梳理與撫慰,他們不是將現成的詩興帶來臺灣書寫,而是詩在苦難中生成、鐫刻、烙印,詩與生命相互印證。

其時出生在臺灣,年紀與他們相髣髴,時空背景完全相同的,自北至南,有淡水的李魁賢(1937-2025),宜蘭的林煥彰(1939-),花蓮的楊牧(1940-2020),臺中的趙天儀(1935-2020)、白萩(何錦榮,1937-2023),雲林的綠蒂(王吉隆,1942-),他們來自北部河海交會的港口,來自偏遠的噶瑪蘭族與漢人初次交會的農村,來自地震、颱風頻仍的高山大洋交界處,或者來自南來北往交通繁忙的中部樞紐區,來自臺灣農糧倉庫與輕油裂解廠交相矛盾的水田沙洲隔鄰地。他們從鄉村走到城市,從農漁轉向工商,從茅屋竹管厝改建爲高樓大廈,必需學習在舊世界與新世紀的衝撞裡,舊倫理與新道德的衡量下,舊規矩與新科技的選擇中,突破界線。

《臺灣新詩史論》選擇了遊走在四大詩社之間,積極而前衛的白萩,顯現臺灣的焦急;也選擇了永遠浪漫、抒情的綠蒂,顯現臺灣的優雅。預示着:兩極之間,當會有更多臺灣新詩可能。

尤其是在拆籬笆、跨門牆、泯疆界的路途上,戰後出生的一代更是勉力而行。羅青在後現代主義未抵臺灣之前就有了前鋒論述與詩作,在芥子園畫譜之外開啓了科學眼界的原子線條。蘇紹連在生命主軸與藝術工程兩兩翻新,而且又能由古典詩材中推陳致新、由前行代新詩人的詩法裡脫穎而出。白靈在大學美術系修了三年半的學業,又獲得化工碩士學位,卻以玩詩特技授人金針;既在傳統的五行(金木水火土)思考,又在數學的四行詩與五行詩中斟酌。向陽從楚人用楚語、楚聲,記楚地、楚風的《楚辭》裡,領會了臺灣台語的可行性;從律詩頷聯、頸聯的對仗必要,力行着臺灣新詩「段與段」間的塊狀對稱、「行與行」間的線性對比。

這批戰後出生的詩人,最晚的的謝振宗,一九五六年出生於臺南。謝振宗,高雄師範大學化學系畢業/又在政治大學教育研究所結業;中學化學老師、中學校長/新詩創作;語言帶有南部風土兼古典情味/詩以臺灣田園意象呈現漢傳佛禪意境。謝振宗,化學/文學,授課/行政,儒學/佛學,統御/啓悟,或可爲這一節拆籬笆、跨門牆、泯疆界的詩人羣,畫上斜槓(slash)人生最顯眼的色彩。

■ 接力點:跳島,鼓浪而進

臺灣新詩創作史,不能以孤獨的島嶼來限定,當然跳島而進,鼓浪前行的現象,也就如詩人的拆籬笆、跨門牆、泯疆界一樣,從上個世代到這個世代,從這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着力點、接力點,陸續顯眼、醒目。

「海之種種意象、聲響,顯然不足於形容中期許水富,何況是島、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以及虛無諸如此類等等,何況是詩、創意設計、工商書法、廣告經營、基礎設計、手抄字等等。」這樣的話語,不只是用來形容從金門島跳到臺灣島的許水富,也可以用來象徵整部臺灣新詩的心臟搏動力。

因此,我們以「振振新詞.念念島鄉」去形容金門島瓊林聚落蔡振唸的新詩鄉疇,以周夢蝶的詩〈角度〉︰「戰士說,爲了防禦和攻擊╱詩人說,爲了美╱你看,那水牛頭上的雙角╱便這般莊嚴而娉婷地誕生了」去賞讀馬祖島上牛角灣詩人劉枝蓮的莊嚴與娉婷。

從臺灣島上望出去,眺出去,跳出去,菲律賓的千島萬象,最足以象徵世華詩人的文化歸屬觀,白凌、謝馨、王勇等等,二十一世紀後殖民語境下的菲華詩心,鄉愁以「癬」譬喻:「有一種頑疾╱癢在外╱疼在內╱╱愈抓愈癢╱掉落的皮癬╱如月下霜雪」。單純的新加坡,城市國家,卻留存農夫、漁夫、樵夫之屬的詩人卡夫,選擇了可上可下,上下一線通的「卡」字,以詩與臺灣、大陸、香港相系相連既緊且密。或者馬來西亞的溫任平「髣髴美學」,近似、宛若的東西方學理之相互斟酌,依違的政治風尚之兩可選擇,時強時弱的人生潮浪之放任態勢,在蕉風椰雨中,從「衝撞」加了水走向「沖淡」,從「對視」開了口走向「對談」,從「不安」的生態與心態中逐漸「安頓」生靈與心靈,從「結與固」,走向「解與放」?

詩的跳島現象,莊嚴與娉婷,在。

「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的美學,也在。

從濱海的長樂,跳島香港、檀香山的黃河浪,那種兩極共構下的彈性詩學,也在。

■ 不是終點:觀潮聽濤,餘波依舊盪漾着光

離開詩人的步伐,回頭看看詩作,那「跨」的動作,步幅依然明顯。

譬如,遠離傳統詩的酬唱,學孟子「反身而誠」,以詩鑑照自我的生命,顯影自性的清與濁,小,可以裸裎個人內在生命的委曲,大,可以吐露藝術生命的共同奧秘。或者不以襲見的美爲美,要在大家鄙棄的「醜」上見其真章;或者,鑽研得更深,淺酌豪飲的酒,有沒有潛藏的文化意義,賞琴談心的茶,有沒有未發覺的情韻;或者,情色性愛的描寫可以有什麼樣的世紀美學。

詩,分行書寫已成常規,但我們也願意檢視散文詩的悚慄美學與築造途徑,讚歎圖象詩的裝置藝術與創作技巧,甚至於彷彿復古的「截句」有可能呈現了當代新詩的某些伏流?因爲,這些詩作都在常規之外,逸軌演出,或許可以稍微透露下一個世代如何與AI鬥智,如何跨過更大的科技深壑,如何破格破例而又自成規矩。

翻山越嶺,所以看見巔峰另一邊的天。

跳島越洋,所以發現新的天涯,新的天際線,在更遠的地方等待臨蒞。

詩,沒有終點,觀潮聽濤,餘波依舊盪漾着嶄新的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