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然有序】馬翊航/眼睛重疊,看見什麼情感地形

企鵝與冰川。(圖/時報提供)

序平路《南極·極南》(時報出版)

我在閱讀這本書的中途,有件頗世俗的舉動──查看從臺灣前往南極的銀海郵輪旅費,不過我想我不會是唯一這麼做的人。我喜歡旅行,可以很快的從記憶庫裡調出不少使人屏息的片刻。但旅行前後總是充滿牽繫:要儲備的、要拋棄的、需託付的、再也找不回的……熟悉平路的讀者,可能記得,在《間隙:寫給受折磨的你》中,即將趕赴希斯洛機場的旅館清晨,她爲了取出滾落牀底的化妝水瓶而奮戰了一小時。她從此一荒謬場景,聯繫生命中的大小執念,這非常旅行。關於旅行,同樣有許多話可說的學者胡錦媛,於《在此/在彼:旅行的辯證》裡,運作各家學派,告訴我們旅行是一種經濟學,是揮霍與獲得、出發與回返的循環歷程,是「在此」與「在彼」的連結與平衡;又或者,蘇碩斌在〈旅行文學之誕生〉,強調臺灣旅行文學的「誕生」,乃是透過旅行對抗「平庸」,「發現」風景的同時也需要「凝視」內在……

我與平路去年十月,因爲文學差旅在法蘭克福相遇。當時她在餐桌上分享,接下來要儲備體力精神,前往南極。我好奇問,平路,你去過、住過這麼多地方,接下來要去南極,你怎麼從來沒有寫過旅行?我沒有記得平路「確切」的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旅行,或寫作旅行,並不是件隨興可至的事。

說平路沒有寫過旅行,其實也有點不準確。她太多作品都跟移動有關,同樣充滿牽繫與執念(〈玉米田之死〉?《行道天涯》?《何日君再來》?《東方之東》?)。閱讀《南極‧極南:人生的探索與抵達》時,能讀到平路首次(終於!)在寫作中呈現的個人壯遊,在那冷寂、廣袤、浩瀚裡,仍有專屬於她的,親切而不嚴酷的反思,面對未知的謙卑敬畏。她儲備什麼出遊?從書中才得知,在我們那次餐桌上不及分享的,其實是一批又一批的知識動力。她行前大量閱讀、途中大量聯想,包含朱利安‧桑肯頓《世界盡頭的瘋人院》、海明威的〈雪山盟〉、傑克‧斯圖斯特《勇敢奮進:極地與太空探險的教訓》、謝克頓的《南方》、葛若德《全世界最糟的旅程》,羅伯特‧勃朗寧、伊莎貝爾‧阿葉德、喬伊斯……不是爲了炫學,它們組合成一批時而和煦、時而冷硬的濾鏡。因而她寫下的,除了如何抵達南極而後歸返的歷程,也是以「什麼」來看南極。

爲了更能與平路相看相伴,我也從圖書館拉攏了許多南極之書作爲交通工具(從前看過的恐怖片《突變第三形》,背景就設定在南極的科學研究站)。我受這些書中,可能一生都見不到的高密度藍冰吸引;有克服萬難的劫險歸來,也有充滿幽默感的小細節(在有大量攝影、重新描寫謝克頓探險隊的《極地》一書中,有張照片是,堅忍號上的隊員惡作劇,把義大利麪條放在隨隊生物學家柯拉克的標本罐裡……)。這些材料固然充滿「可看性」,不過旅行應該不只爲了看」。平路把「看」做了小小改造,她說:「眼睛的重疊是重要原因」、「閱讀是引我來到南極的線頭」。我喜歡「眼睛的重疊」,意味看你所看過的,想你所想過的(《黑水》?)。作爲「讀者的讀者」,我想改寫卞之琳的名篇〈斷章〉,想像我們的位置:你站在冰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冰上看你。

閱讀是距離的反覆切換,這非常旅行。未曾踏上南極的我(們),進入《南極‧極南》之後,也可以是「被重疊」的。例如,我從來沒有想(像)過南極的聲音(因爲往往被科普影片中企鵝的姿態節奏、理性的旁白所覆蓋),但她是這麼記錄的,「冰原上的聲音雄渾、巨大、無可形容」,細微之處,甚至有親鳥「沿途發出焦躁的聲音,循聲找到雛鳥……對於我,那是一個曠缺的位置」。作爲讀者,我也透過南極看(聽?)見平路(如果你讀過《袒露的心》),《南極‧極南》中穿插的灰頁,標題是執念、失敗、殘念、母職、父親、雪地、本質、奇想、淬鍊、救贖、天真,輕而密的折入人生長旅中揮之不去、捲土重來的記憶。旅行不必然是受難、療愈、重整,旅行就是探索──如幽深難測的地形、如極地的感官,百千種情感也一同於此擴張、壓縮、重新塑形。

南極的「危險」,在現代化的旅行安排下,當然不比百年前的遠征。但對於一個作家,它的難處在哪?並不是平安歸來,也不是如期交稿,而是一個寫作者,如何反覆與死亡(及其對反之物)抗衡。讀畢全書,我似乎可以懂得爲何她反覆提到海明威的〈雪山盟〉:小說中負傷的作家,在垂危之際,想的是「那些沒寫過的素材又該如何處理呢?」寫作與冰山的關係,也許不只是上一下九這樣的比例,也是平路曾見過的冰山A23a那樣,曾有所依附、復脫離斷裂,可能停滯,可能持續漂浮;它曾巨大如城市,在無垠的時間下它也終會碎融、悄無聲息──旅行中的危殆,在《南極‧極南》中是一種揮之不去的失敗感。

南極在不同的知識領域,都是糾纏而險迫的(在這批關於南極的書中,我覺得最有趣、最適合對讀的,其實是費利斯蒂‧艾斯頓的《帶着世界去南極》,這是八位女性以滑雪前往極點的旅程,充滿幽默感、身體感、挫敗感),但平路並非只是持有「一種」人類的工具來寫它。《南極‧極南》給我最大的啓發,是如何以「感性」進入南極。感性在此,並非情感的泛濫,而是透過「近身」的情感,成爲啓動知識、反思位置的一種熱源;有機會讓彼此的視域,從「個人」移動出來。與其定義其爲一本出航之書、抵達之書,我更願意理解爲一本癡迷之書。癡迷也是一種感性、一種熱源:封藏起來的、難以梳開的、源頭不明的、完而不了的……我不確定看完這本書,是不是應該動念儲蓄(金錢與感性),是不是應該貿然動用我的癡迷?能夠確定的是,應該先將其他尚未完成的探索──包含寫作──如平路一般,多設下一些眼睛的重疊。

平路《南極·極南》書影。(圖/時報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