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然有序】李時雍/大音

陳冠良《生於寂靜》書影。(圖/聯合文學提供)

序陳冠良《生於寂靜》(聯合文學出版)

隔着窗外的木場公園,猶在春日迷離的水氣中。到站下了公車走進微微細細的雨。前去阪本龍一大型個展「觀音.聽時」,倒數一天,中午不到,東京都現代美術館前已等待有綿長的隊伍。

展覽以十二件聲音裝置作品構成。進入場中,首個空間即是與藝術家高谷史郎延續從劇場到美術館所打造的《TIME TIME》,橫長的影幕中浮現出迂緩步行於途的身影。若音樂是爲「時間的藝術」,回溯起來,阪本龍一自專輯《async》以來,愈加意識地藉由帶進環境聲響、與音聲疊加的非同步形式,代換了一般的線性敘事,更着重如約翰.凱吉揭示的機遇或靜默,乃至在創作晚期專注於「時間」爲題的劇場作品,援引夏目漱石《夢十夜》的〈第一夜〉、能劇《邯鄲》與「莊周夢蝶」,以沉思聲音與時間內蘊繁複的對位。

冠良的散文集《生於寂靜》,以「聆靜」一輯揭開了書寫的序幕。表面上聚焦聲音,實則寫的,亦即依存於時間上的感官之記憶,尤其旅次在他反覆夢迴的柏林、京都,戀人家鄉的馬來西亞半島等。對冠良而言,每一座城市,合該有屬於它的聲音,地磚上行李箱輪空隆隆的迴響,城市混雜若圍牆的陌生語音,地鐵上樂手男子偶然彈撥起的吉他絃音;然而他卻又說,回憶中的城市是一種默片般的寂靜,「我想不起柏林的聲音」,終究成其所謂的「靜行式」。

爲何以寂靜前行?靜寂,是否即無聲無音?耳朵似撳下了靜音鍵,其實是反襯於現世喧噪,又或是爲了更深地儲存恆常的感覺記憶,使之不爲日後現實的嘈雜所覆蓋,而像隔着一面窗或影幕,觀看默聲電影,因此有了回想中的迴響。如冠良寫道:「柏林的安靜並非真的無聲,而是一種存在的姿態。就像紀錄片裡屹然的,浮游的冰山,那樣深靜的存在姿態……」

記憶的柏林如是存在,友人坐落在山深處的透明屋子如是,遠離了名勝隨興之所至漫步走入的京都暮紅亦如是。唯僅馬來西亞半島的金馬侖,是真真確確的靜的屹立。

在與文集同名的〈生於寂靜〉文中,冠良揭開思緒最內裡的理由。向來怕吵的戀人,入睡前總有繁多的儀式,戴眼罩、耳塞,窗戶簾幕緊緊掩蔽以阻絕早晨後喧嚷的市街;有一日,竟察覺枕邊的「我」隨生理轉變不自覺始有鼾息。這原是一個關於癖性與愛的體貼包容的故事,卻隨着返回戀人出生的家鄉,有了更深層的意涵。

赤道上的馬來西亞半島,金馬侖高原上的村落被蓊鬱環繞,親人與鄰里過着務農織縫的簡約生活。入夜後,即彷彿大地沉睡,冠良敘述自己未能成眠,竟因爲突然的寂靜,無有蟲唧,萬籟俱絕,彷若真空,「我像被拓印在一張平面的圖稿紙,而寂靜是一個俯看我的觀賞者,立體而巨大,完完全全籠罩,將我包裹進他無垠的瞳眸銀河裡……」才知曉原來戀人恐懼嘈雜,是一種對靜的鄉愁。

《生於寂靜》對聲音最溫柔的姿態盡皆存乎關係的描寫之中。「疾身」一輯書寫危脆肉身穿越的大疫年間。「浮世斑斕」捕捉日常決定性的瞬間風景,終又轉回至柏林霧中。「壞掉的可愛」寫那些遭遇的男孩們,尤其有我讀時動容甚深的〈同類〉一篇,寫寂寞的十七歲的姪子,疊影着自己與戀人的徬徨心事。以至最後一輯「舊愛那麼美」,徘徊不捨的人與場景。

讀着冠良所聆聽記寫屬城市的聲音,總令我想起音樂家最後展覽的標題「觀音.聽時」,觀看聲音,聽見時間。他重以敘事疊加的聲響,最後成爲電影般的靜默,成了記憶原即非同步的時間性。

我想起春天傍晚看完展覽走過的木場公園,雨綿綿細細的落下來,彷彿一層薄幕,隔絕而覆蓋,氣溫驟降,心卻莫名暖着,因爲一段旅路,一些人,我聽見孕生於寂靜最深邃宏偉的一種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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