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然有序】樑東屏/戰爭的面貌

Robert Capa/着,李斯毅/譯《戰地紀事:羅伯.卡帕的二戰回憶》書影。(圖/允晨提供)

▋拍下最著名戰爭照片

「如果你拍的照片不夠好,那是因爲你靠得不夠近。(If your pictures aren't good enough, you aren't close enough.)」這句幾乎所有戰地攝影記者或者說所有愛好攝影者奉爲「聖經」的至理名言,出自於著名戰地攝影師羅伯.卡帕(Robert Capa)之口,而最佳的詮釋,就是他在1936年九月西班牙內戰時所拍的那張〈倒下的士兵〉(‘The Falling Soldier’)。

這張照片的內容是一位共和政府派伊比利亞自由意志青年聯合會(FIJL)的士兵之死,具體影像是他從戰壕中衝出之際中槍往後仰倒,原先握在右手中的步槍脫手而飛。這張照片全稱是〈效忠共和國民兵的死亡瞬間,木里亞諾山,1936年9月5日〉(‘Loyalist Militiaman at the Moment of Death, Cerro Muriano, September 5, 1936’),最早發表於1936年9月23日出版的法國雜誌《視》(Vu),立即轟動而成爲世界反法西斯的象徵,當時尚沒沒無名的二十二歲攝影家安德烈‧弗裡德曼(羅伯.卡帕的原名)也因此一夕之間成名。

那麼,爲什麼說這張照片是卡帕前述名言的最佳詮釋呢?根據卡帕自己的描述:「我當時和大約二十名民兵在戰壕裡……我只是把相機舉過頭頂,甚至沒有看他們,就在他們越過戰壕時按下了快門。僅此而已……我舉過頭頂的相機剛好捕捉到了一名士兵被擊中的瞬間。那可能是我拍過的最好的照片。由於相機高舉在頭上,所以我根本沒看到畫面。」很明顯地,卡帕是在這位中槍士兵的右邊而且「靠得很近」。

羅伯.卡帕用的是康泰時相機(Contax),我對那個年代的相機並無研究,但有理由相信卡帕用的是被稱作「戰地記者標準鏡」的廣角鏡頭,這是因爲廣角鏡景深大,特別是近距離幾乎不用對焦,因此在戰場上可以迅速捕捉瞬間影像;其次,距離遠的話,主題就會太小,所以必須貼近拍。

這張照片可能是最著名的戰爭照片,它幾乎與拍攝者羅伯.卡帕的名字是同義詞。1938年時,年僅二十五歲的卡帕就被英國雜誌《圖片郵報》譽爲「世界上最偉大的戰地攝影師」。

海明威與友人獵鴨。由左至右:導遊泰勒‧威廉斯、攝影師羅伯‧卡帕和作家海明威於1940年11月13日在愛達荷州太陽谷乘坐獨木舟獵鴨。照片提供:洛伊‧阿諾德(Lloyd Arnold)/蓋帝圖像(Getty Images)(圖/允晨文化提供)

▋戰場之外,住頂級旅館,享美酒美食

卡帕真正暴得大名則是當時在美國已有百萬份發行量的《生活》雜誌(Life)於1937年7月12日刊載了〈倒下的士兵〉,照片配有粗體字標題「西班牙死亡紀事:內戰一年已奪去五十萬條生命(DEATH IN SPAIN : THE CIVIL WAR HAS TAKEN 500,000 LIVES IN ONE YEAR)」,照片底下附有小號字體的文字說明:「羅伯.卡帕的鏡頭捕捉到一位西班牙士兵頭部中彈倒下的瞬間。(Robert Capa's camera catches a Spanish soldier the instant he is dropped by a bullet through the head.)」

這張照片後來也引發爭議,有人舉出各種證據,指稱是一件「擺拍」的作品,也有人提出反駁,但我個人認爲,無論從拍攝的角度及那位士兵的姿態及表情來看,都不像是擺拍。

我在2015年三月曾經應邀前往中國昆明擔任「中國國際攝影比賽」(華賽)評審,有一張拍得很好的照片,背景是黎巴嫩廢墟,幾個面帶開朗笑容的難民坐在一輛被炸燬的車輛中,好些位評審(各國都有)就質疑是擺拍,因爲在戰火中那些人「怎麼可能笑得這麼開朗」。我就獨排衆議說:「戰火裡,人們還是要過日子的,那位記者路過這裡,看到這個景象心有所感拍下,這纔是真實的景象。」

不管怎麼說,〈倒下的士兵〉絕對是戰地攝影的經典之作,可惜的是,卡帕也因爲在戰爭中「靠得太近」,不幸於1954年5月25日在越南採訪時因誤踏地雷而被炸死。

事實上,在允晨文化此次出版的這本《戰地紀事──羅伯.卡帕的二戰回憶》中,卡帕也描述了他在二戰期間有次踩踏上地雷的經驗,當時他在原地站了一個多小時不敢動(怕一擡腳就會引爆地雷),等待同伴去尋找排雷人員來幫他解套。

《戰地紀事──羅伯.卡帕的二戰回憶》中的卡帕,無論在工作上及私生活上(他和書中另位主角「粉紅妹」之間的故事)都超級浪漫。敘事一開始就是卡帕一籌莫展待在紐約市曼哈頓第九街某棟建築的頂樓,身上只剩下美金五分錢。結果房東從門縫下塞進三封信,其中一封是《寇利爾》雜誌(Collier's)的編輯來函,表示《寇利爾》雜誌花了兩個月的時間仔細研究他的作品,確信他是一位優秀的戰地攝影記者,因此很樂意交付給他一項特別任務,而且他們已經爲他預訂四十八小時後駛往英國的船票,隨信還附上一張一千五百美元的預付款支票。

就這樣,卡帕展開了他採訪二戰期間北非、西西里、諾曼第登陸三場戰役(應該還有突出部之役,但本書似乎未提及)之旅。

要知道,那時是1942年夏天,一千五百美元絕對是一筆鉅款,而且還只是「預付款」。於是我們看到除了在戰場上,卡帕到各地住的都是頂級旅館,每天美酒美食。但是也別忘了,卡帕其實並無固定僱主,他是所謂的「自由工作者」(Freelancer),沒有固定收入(這也是爲什麼一開頭他就描述自己身上只剩五分錢而坐困愁城)。只不過他那時已是炙手可熱的頂級戰地攝影師,僱主才捨得花錢讓他能有前述的享受。

▋獲盟軍各種禮遇

我自己在三十多年的採訪生涯中歷經東帝汶動亂、阿富汗戰爭及伊拉克戰爭,也結識了不少特別是日本籍的「自由工作者」。他們很多是自費前往戰亂地區,拍了照片再設法賣出(卡帕早期應當也是同樣的工作模式),因此平日的開銷都是能省就省。

印象最深的就是日本戰地自由攝影者加藤諒。我和他在採訪印尼動亂時結識,之後在東帝汶、阿富汗、伊拉克都曾並肩工作過。在前述這些地方,加藤諒爲了省錢,有好多次是在我的旅館房間裡打地鋪,我也常常招待他飲食,就是因爲我有固定薪水及出差費,他卻沒有。我在2011年前往日本採訪「東北大海嘯」,趁便跟在東京的加藤諒聯絡上,他當時擔任大樓的擦玻璃工(很危險的工作,必須吊掛在大樓外),他跟我說:「現在只能打工賺錢,存夠了之後,還想再去伊拉克。」聞之令人鼻酸。

另外,正因爲卡帕已是著名的戰地攝影師,所以他比一般的攝影記者更容易獲得協助,或者也可說是特權,讓他能夠更有機會拍到好照片(當然,在前述的〈倒下的士兵〉之前,卡帕也不可能會有什麼特權)。舉例來說,諾曼第登陸戰時,卡帕就跟着第一批搶灘部隊上岸,所以才能拍下那張雖然失焦但同樣經典的新聞照片──一名面容凝重的士兵匍匐在海灘淺浪中,他身後的海面上,朦朧戰艦及德軍在海灘上設置的各種障礙物若隱若現。

根據卡帕自己在《戰地紀事──羅伯.卡帕的二戰回憶》裡所分享的過程:

我們於早晨在韋茅斯靠岸(注:已完成任務回航),許多無法參與入侵行動的記者在碼頭邊等着我們,渴望從抵達灘頭陣地並安然返回的人口中採訪到第一手資訊……

我被人們當成英雄般對待。他們爲我安排了一架飛機,要讓我飛往倫敦在廣播節目中分享我的經歷。然而前一晚的記憶實在太過鮮明,因此我拒絕了。我把我的底片放進新聞資料袋,換了衣服,於幾個小時後搭乘第一艘有空位的船艦返回灘頭陣地。

我們從中可以知道,有許多記者「無法參與入侵行動」,當然就別談能拍到什麼照片了。

這樣說,並非要貶損卡帕,因爲那是戰場的現實,不可能讓所有的記者都參與行動,而卡帕拍的照片,確實也準確傳達出戰爭的真實面貌。國際攝影中心卡帕檔案館館長辛西婭.楊就指出,卡帕並非戰爭的客觀觀察者,而是一位盟軍官方攝影師,「他爲美國和英國媒體拍攝照片,是爲了向讀者介紹戰爭,希望他的照片能夠幫助爭取盟軍的支持」。這也許也說明了爲什麼卡帕總能獲得盟軍的各種禮遇。譬如卡帕也在《戰地紀事──羅伯.卡帕的二戰回憶》中透露,盟軍最後入侵德國時,「我和軍團司令一起搭乘領頭戰機,我會跟在他後面,成爲第二個跳出飛機的人」。

卡帕在書中也對當時同樣身爲戰地記者的知名作家海明威做了很生動的描述。總而言之,《戰地紀事──羅伯.卡帕的二戰回憶》是一部故事性、可讀性都很高的作品,值得讀者細細品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