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然有「序」】曾進豐/一代詩僧傳奇

曾進豐主編《周夢蝶詩全集》書影。(圖/人民文學提供)

序曾進豐主編《周夢蝶詩全集》(人民文學出版)

上一世紀五○年代起,臺灣現代主義藝術風潮鼓動,現代詩壇雲興霞蔚,一時間詩人崛起,詩篇燦若繁花,麗景盛況前所未見。周夢蝶一襲藏青長袍,默坐十字街頭,覷探胭脂流水,宛如今之古人。或謂:「以孔孟爲骨髓,釋佛爲血液,老莊爲靈魂,復以基督爲肉身,承擔人間悲苦」,始是其人間行色與生命基調。

▋從「脫軌底美麗」談起

二十世紀八○年代初,某報紙刊登知名女星胡茵夢半裸照,旁白:「沒有比脫軌底美麗更懾人的了!」裸女固然令人意亂情迷,文字亦且教人心搖搖若懸旌。隨手翻找詩集,好不容易在《還魂草》裡發現。從此,「周夢蝶」三字深植心底,一併種下永恆情緣之因。九○年代初,餘碩論開題《周夢蝶詩研究》,啓航尋訪孤獨國。幾度春秋,流連「明星」、「百福」、「逛街」、「老樹」、「紫藤廬」,閒談《紅樓夢》、《聊齋志異》、現代詩及日常陰晴。尤其,每週三晚百福散會,挽扶周公穿過入夜的臺北街道,至塔城街候車,或開車載返新店住處,那是生命中的美好時光。

1959年愚人節,「孤獨國」正式建立,領地三尺見方,子民恆河沙數。國王坐在書攤旁舊木椅,寫詩、練字、讀經、冥想,以及「正正經經看美麗女子走過」。有時書攤擺着,有朋友請他到「明星」樓上喝咖啡聊天,或者國王自己跑去聽經、看場電影。廿多年間,來來去去奇女子不知凡幾,史安妮、洛冰、姚安莉、鄭至慧、王海若、顧蓮喜、陳媛、翁文嫺、水若、葛萱萱、詹喜惠、薛幼春、嚴嬋娟……圍繞周公問人生問感情、問詩問禪。倩影鶯聲旖旎迴盪,嬝娜風流彷彿紅樓金陵十二釵。

周公自道:「我是個具有『植物性格』的人。因此,我怕『開始』!對我而言:一次就是永遠!」面對塵裡塵外諸多錯覺和幻覺,永遠是無法剋制地生死以之;明星、百福之約,坐同樣位置。日常生活作息,非不得已亦絕不改變:剪髮一定進臺北城,走向世界理髮廳找阿雲,即便阿雲已從「九宮鳥的早晨」成爲「老婦人與早梅」。泡澡固定至北投天祥溫泉,公車轉乘二次,下車後,走過數百階青石小徑,途中至少停歇三四回,才抵達澡堂。擔心周公年老體衰,不勝舟車勞頓之苦,好幾次建議就近前往烏來,他寧可不泡。聚餐時,不管在京華樓、北京樓、六福客棧、世外桃源、孟奶奶私房菜……周公點畢愛吃的豆腐、銀絲捲後,立刻沉默等待。有趣的是,剛好擺在尊前的菜,還會以爲專屬於己。與人有約,總是早早到達約會地點,倘若在家候客,一定梳洗潔淨,服裝整飭,端坐木椅,雙眼緊盯大門口;有時,乾脆將椅子移到門外電梯口旁。

那年,周公如一片爲我遮雨的落葉,教我學會欣賞苦難,面臨「獨身與兼身/荒涼的自由/與溫馨的不自由」之抉擇,如何能夠自由而不荒涼,溫馨而不沉重?周公贈我條幅「勞謙君子有終吉」(《易經‧謙卦》爻辭)和長卷《前後赤壁賦》。又賜字「季魯」,制聯「不爲伯叔寧爲季/魯學曾參愚學柴」;另有嵌名聯三對,其中「顏四勿兼曾三省/螢雪齋與風耳樓」,兩人比肩並坐。周公生活清儉素樸,不憂貧不愁苦,而孜孜尋孔顏樂處,有「今之顏回」雅稱;齋名風耳樓取自「萬事從來風過耳」(蘇軾〈無愁可解〉),寓意紅塵紛擾,何妨淡然處之。細繹其語,顏回謹行四勿,曾參不忘三省;復聖不違如愚,述聖魯誠奉孝,其間遺憾與期勉,不言可喻。1998年七月,周公搬離淡水,獨居新店小屋,我們經常面對面吃麪、呷酒,時間超過十六年。2014年2月5日家中對坐閒談,徐徐寫下「最後一次」泡澡偈語:「出汗出汗,不要忘了:今日此來,只爲出汗。氣血流通,桃花人面;先到先等,不見不散。」通透詼諧,彷彿諭示,直覺已預知死神之接近。周公敏感細膩、靜默寡言,不止一次告訴我:「善說不如善聽。」他是我的另一位父親。

▋不負如來不負卿

周公一生寫詩,卻嗜讀歷代筆記、志怪小說,舉凡《山海經》、《搜神記》、《太平廣記》、《今古奇觀》、《聊齋志異》和《閱微草堂筆記》,皆一一圈點,韋編三絕。淚盡而繼之以血的百二十回《石頭記》,更是寢饋其中數十年,深情勾稽玄旨,札記輯成《不負如來不負卿》。周公記憶力超強,佛門公案、歷史掌故,以及往來師友如陳庭詩、紀弦、覃子豪、余光中、商禽、管管、瘂弦等之風雅趣聞,總是如數家珍,娓娓動聽。周公從不疾言厲色、不譏誚批評,亦不盲目吹捧、不作違心謬譽,只有真心感激與讚歎:「我早期的現代詩習作,受余光中先生影響相當大。他每每能指出我詩中的某些缺點,因他對中英文學理論懂得最多,兼又吐屬優雅,有時一言半語,都能令人疑霧頓開,終身受用不盡。」盛誇瘂弦、鄭愁予文思敏捷,詩才天賦;激賞紀弦朗讀《狼之獨步》,英姿颯爽,頗有獨立蒼茫之概;稱美商禽詩耐人尋味,風格「清冷」。

周公身上穿戴的衣物,全都來自友人接濟。冬天裹着一襲棕灰色大衣(出鏡《化城再來人》),乃書法家杜忠誥出借;頭頂紅色毛帽,來自詩人陳育虹親手織就;禦寒的蠶絲被,是其住淡水期間我送去的。周公安於清貧,將慾望降到最低,以至於什麼都不要。視錢財爲身外物,因此,在獲得《中央日報》文學成就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獎時,快速捐出獎金,不忮不求不與人爭,對於世俗榮譽、頭銜等名利,避之唯恐不及。「他們在島嶼寫作」攝製組邀請周公拍攝文學紀錄片,他自忖無法勝任,不願「惹是生非」,再三婉拒。好不容易答應了,則自我要求務必把它做到最好。一年內,接通告、趕現場,任憑導演「擺佈」,甚至全裸入鏡。周公重然諾,且有求必應。寫字送人,一律裱褙完好,親自交付對方;贈書題辭,爲求切合人事實情,而又意義深刻,每每字斟句酌,苦於推敲。2009年,《周夢蝶詩文集》出版,索書者紛至沓來。好長一段時間,周公悶悶不樂,只因有太多的「文字債」(待題簽的書層層疊疊)。

周公自認是愚人、苦人、無能的罪人;自比蝸牛、思齊螢火。寫詩如蝸牛緩慢,一首詩琢磨經年累月,屬稀鬆平常事,即便在五○、六○年代正值創作巔峰,平均月出不及兩篇,七○年代以後,年產量少者僅得一、二,多亦不過十篇。吃飯更是細嚼慢嚥,認爲這樣才知米粒滋味,才懂得感恩。蝸居陋屋,僅擁一牀一桌一燈一架書,便虔誠感戴造化恩典,更不用說有咖啡可喝,還能加糖四至六包,以及偶爾得一杯白酒佐食,就喜孜孜覺得過分奢侈了。鍾愛畫家陳庭詩刻贈方章「一毛毛蟲耳」,意思是:「我,一隻毛毛蟲而已。」周公說。相信一隻螢火蟲,可以「將世界從黑海里撈起」;一隻毛毛蟲,自有其存在的意義。從容歷盡娑婆,天地間缺憾與悲哀,一一消解於詩中。一頁頁傳奇,究竟不負如來不負卿。

●本文爲選刊,全文〈雪吹風,蝶振翼〉請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周夢蝶詩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