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書】何定照/周芬伶──永遠在革命
作家周芬伶長年以女性意識聞名,但她現在更追求自我的完整與完成。(圖/周芬伶提供)
▋大家族中的女性困境
訪談完已入夜,周芬伶邊走去找摩托車,邊說好爽:「我像今天談得這麼開、掏心掏肺,真的非常少見,很多事我沒對人講過。」我望着她纖秀側臉線條,一點不覺「爽」字從這榮譽教授口裡迸出有何不搭,反而顯得灑脫,就像此刻,七十歲女騎士在我眼前輕盈跨上車。
能把自己訓練到輕盈灑脫,周芬伶其實一路顛簸。生長在以容貌爲價值基準的美人家族,她自承受創嚴重,「那有點像身在影視圈,親族都以很嚴格的美的標準要求」。偏偏相對於超級美的手足,她被認爲是不夠美的那個,「那種勢利在親子間更嚴重,除了用血脈威脅你屈服、貶抑你,更從容貌來控制你」。
勢利的還不只這,在屏東潮州她家街上最核心那段,人人身家都了得,「我們那講求強強聯手,能夠住到那的一定是天選之人。」她家族也算選舉世家,鎮民代表主席、縣長、立委一脈相傳,「我很小就知道父系的愛都有條件,要爲家爭光,讓他們姓氏發揚光大」,成績不好、長得醜的,都不值得被愛。她不以爲然皺起眉。
蒙着「不夠美」陰影的小小心靈,才八、九歲就滿懷抒泄意志,在日記重複刻畫「我要寫!我要寫!」要到多年後,周芬伶才體會那狂熱何來:「要剋制我不寫,滿難,因爲若不寫,就無法理解自己問題。」寫作讓她看清楚許多困惑,例如往後在她作品反覆直描或變形出現的大小祖母恩怨。「大家族有個特色是什麼事都不講,我必須透過寫作去回憶到底發生了什麼與緣由。」
▋不是政治家,而是文學家
但還沒釐清家族謎團,她就栽入更混亂的世界。好不容易靠成績通過父母的價值檢驗,才念政大中文系大一,周芬伶被選爲大學生潮州同鄉會總幹事,內心憧憬革命理想的大I人熱情瞬間引爆,自編自寫自印懷鄉刊物,再寄到上百位社員家,還常辦聚會活動,未料被教官約談、調查局釘上。
「教官問我爲什麼做這?我說想爲國家做點事。教官說既然想爲國家做事,就加入國民黨。」相比於教官軟性談話,調查局有系統許多,周芬伶說,調查局跟蹤她好幾年,不斷約談、接觸,還帶她去他們聚會請吃飯。她伸指比畫:「他們像細胞一樣,密集在各處民宅設很多站,就在裡面上班。Everywhere!」
對方還邀她考調查局,「我看他們生活滿糜爛,我不喜歡,常常在吃喝、跳舞。」接觸她的其中一人,甚至跟她求婚,也不乏其他人對她動手動腳。「挺可怕吧?我逃呀逃,身邊沒人可以問。」她逃去臺中念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
注意到她的不只國民黨系統,那是1970年代初期,早了《美麗島》好幾年的黨外雜誌非常活躍,周芬伶揮舞起雙手,具象化那時代的洪流:「我本來就有熱忱,又碰上那時代,激起一種應該站在時代浪頭有所行動的情懷,被約談後對政權更產生厭惡。」一個都用化名的黨外組織找她參加讀書會。
「我腦袋整個被啓發。」周芬伶說,這組織談的議題廣含政治、經濟、民生、婦女,比如在窮人看不起醫生的七○年代提倡全民健保,讓她大開眼界。但在參與同時,她也保持觀察態度,以免上錯船。對方則從未顯示政治取向。
兩邊都接觸她的日子過了六、七年,周芬伶說,直到二十五歲,她都猶豫要走文學路或政治路。創作她還沒信心,即使大三贏得耕莘文學獎小說獎,作家路仍顯遙遠;政治,周芬伶Google出網路上的秋瑾照片,「我那時極度嚮往革命,當自己是革命分子,桌上擺的就是她照片」。
研究所恩師趙滋蕃一句話點醒她:「妳不是政治家,妳是文學家。」她毅然切斷所有政治關係。觀察相關團體幾年,她深知自己不適合從政,「太有個性沒法做政治,也不可能用完美主義要求事情,完美主義只能在文學上要求,沒法在現實中。」甚至,多年來她以邊緣人角色想理解兩邊,卻兩邊都搆不着。
▋首本散文集書寫「美的危險」
雖然決定走向文學,「被開啓的腦袋」總覺得要做些什麼事,畢竟黨外思想浪潮給了她太鮮明的新世界藍圖。三十歲準備出版首本散文集《絕美》,周芬伶明知邀她的前衛出版社當年出書總被查禁,還是毅然答允,婉拒之後邀請的知名出版社。「我那時覺得要堅守理念,就選擇偏左的臺灣本土出版社。」結果書出了不久就消失。
外界也顯然沒意識到她的社會理念,往往憑着「絕美」書名印象與她仙氣飄飄外在形象,將她歸類「閨秀派作家」。周芬伶說得好氣又好笑:「『閨秀』有閨房,我們現代女性根本無家可歸,還把我們掛閨秀派?」
「絕美」更是誤會。「〈絕美〉講的不是美麗,是危險、是美的負面,很多人都讀錯了。」周芬伶說,她從小對美的問題非常敏感,同名散文正是要講絕對的美的危險,就像她家族幾乎病態地追求美。
病態追求美的後果她最清楚,那造成小孩從小被比較,被用一百分要求。「那很不公平,因爲任何人在一百分面前都不及格,如果你生在別人家可能是寶貝,但在我們家就是棵草,我覺得這規範太殘暴。」即使看來一百分的其他手足,也都有時時都得妝容完美的容貌焦慮。周芬伶說,姊妹們後來都沒嫁豪門,就是因爲太瞭解豪門也都事事用一百分要求,是另種對女性的殘暴。
1991年起她陸續出版《醜醜》、《藍裙子上的星星》,連同1996年的《妹妹向左轉》,是心中女性故事的童年、少年、成年版,共同點是都反映女性的容貌焦慮,「我想爲不是一百分的人發言」。但相比於《醜》、《藍》是同個主角情節連續,《妹》顯然角色更多元、格局也拉大,劇烈落差來自兩趟國外行。
▋永遠政治不正確的創作者
周芬伶說起那兩趟旅行的震撼,眼睛發亮:1991年她去大陸,跑到中共革命根據地延安,感受到早年左翼確實有其理想,「我對素樸的左翼有一點點嚮往」。那年臺灣還在錢淹腳目,她覺得臺灣太右了,「臺灣一定要有左派,否則資本主義會比美國還嚴重,侵蝕掉人的價值觀,文化會變成口號式宣傳。」像她這類永遠政治不正確的創作者,會走得非常辛苦。她確認左的魅力。
1993年擔任訪問學者赴美教學,則讓她深感本土重要性。那年她三十八歲,不顧夫家異聲獨自攜子前往異國,在婚後難得自我時光深感年少曾有大志,如今卻對社會沒貢獻,決定回臺後要做有益社會的事。她從五○年代女性白色恐怖受害者馮守娥開始做起女性口述歷史,還投入龍瑛宗研究,希望在去除政治上的大中國思考後,在文化上也不再大中國。
「很多人當時覺得龍瑛宗就是日本時期皇民作家,我想爲他正名。」更廣泛地說,她想爲所有被壓迫的弱勢而寫,不論是容貌遭評斷的女性、受爭議的作家或其他怪胎,啓動她的則是那早早被黨外團體啓蒙、後來延續的左派思想。
那左派思想結合了酷兒/女性主義,落實在《妹妹向左轉》中的ms馬克斯一角,不僅名字就有「馬克斯」,還魔幻大變身,在卷一末尾男裝現身。周芬伶說,其實《妹妹向左轉》是個框架,以她九○年代設立「螺絲貓」等實驗劇團同樣的實驗精神來寫作,也把自己寫進去。她眼神迷離:「我寫這篇時真的非常嗨,像個dream。」
相比於時有魔幻的《妹妹向左轉》,也在同年出版的《熱夜》對她曾受的婚姻桎梏漸有披露。也因爲這書,周芬伶笑起來:「我在被歸類閨秀後,又被歸類惡女。」一直要到四十七歲寫了《汝色》、《世界是薔薇的》,她才覺終受一點肯定。
五十歲出版《母系銀河》,周芬伶進一步追索自己母系文化,發現家族愛美基因的歷史謎底:身爲漢人的外曾祖父想像中又矮又醜,藉着衆多漢番平埔女性改造基因,後代終於越來越美,有着非漢人的立體五官,憂鬱雙眼則來自被壓迫隱藏的歷史,並因此愛上美。「他們沒有名字沒有語言,還被妖魔化,那也是我血脈一部分。」
她開始構思《花東婦好》,漸次加入商後戰神婦好、牡丹社事件遭殺的琉球公主等角色,原本設想的潮州、東港兩城市史與家族史,最後擴大成宛如穿越千年與國界的女性生命史。只不過,周芬伶淺笑着,揭開她寫作十七年的《花》之謎底:「這小說的寫作者其實是高秋,我想藉他化身男性,平衡我過去太專注女性意識,我想當個完整的人。」
最新著作《放索仔》(Panghsoya)她更尋求族裔與臺灣南北平衡,周芬伶解釋,位於屏東的放索仔是平埔馬卡道族中特殊一羣,十七世紀荷蘭人統治時鼓勵此處與荷人通婚,使得放索仔成爲高屏地區共同祖先之一。「我們過去太以漢人爲中心,但南部人有六成以上都可能有原住民血統。」她也在追索中發現大祖母可能也是平埔族,亦即她母系、父系都有非漢人血統。
她更認爲,「放索仔」可能是她在女性探索外,也追尋一輩子的臺灣認同、族羣血脈與南北平衡問題的解答。「人到最後還是要追求自我的完整與完成,那完整,一定是各部分都均衡。」如果,能透過探索「放索仔」,找到族羣平等共榮之路……她臉上又浮現夢幻表情。
人生像砝碼般不斷校正,在女性意識、政治、族羣不同刻度來回,周芬伶說,她總是不滿足,老覺得自己做得不好,「可能明天就會反對今天的我」;也仍有擺脫不掉的慣習,比如只信任好友幫她拍的照片。但她知道自己總會持續向前,每個下一步,都可能又掀起場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