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書】何定照/陳列──旁觀自己的痛苦
2014年,陳列以《躊躇之歌》獲臺灣文學獎圖書類散文金典獎,同年獲第一屆聯合報文學大獎。(圖/葉佳怡攝影)
▋文學藝術必須關注社會現實
站在臺北街頭,陳列隨着採訪團隊建議或遠眺或做沉思貌,笑說「都聽你們安排」,完全隨和老好人樣。一句話讓我想到他正如此描述自己人生:幾乎沒做什麼特別安排,總是一次次被命運轉彎,帶往意外的地方。像三十四歲寫下獄中思索頓從素人變文學才子,像四十歲去花蓮隱居卻捲入從政十年。
日子隨着偶然躊躇前進,不知不覺就來到閃着夕陽金光的歲數。在臺北家居附近的咖啡館,陳列自我調侃總碰到什麼就「好啊」,以致在文學與政治兩條路都一事無成,臉上卻很釋然。那或許來自如他在〈地上歲月〉所說,人存在的價值在於心中永遠保有一個道德地帶;或許來自他已明白怎麼做才終於能「心靈平靜」,儘管他還在路上。
他初啓文學創作源於政治導致的困境,陳列說,那時他出獄四年,像所有遭遇白色恐怖的政治犯一樣飽受謀生之苦,財務主要靠妻子撐持。一回他看到時報文學獎啓事,「那獎金滿高,我想如果能拿到獎金,對我們生活會有很大幫助」。
一開始他是寫小說,陳列說,他從沒想過寫散文,因爲當年他看許多散文彷彿把寫作當裝飾、玩弄形式美學,或猶如只關注自己的肚臍眼文學,和社會不太有關,「我不喜歡這樣」。出身嘉義農家,淡江英文系畢業後懷着史懷哲式人道情懷去花蓮偏鄉教書,又在兩年後決定考文學研究所,他信奉的文學創作觀導師是卡繆,認爲文學藝術必須關注社會現實,不能只是個人美感的遊戲取樂。
▋編輯臺的一通電話
創作素人不久就發現自己小說沒寫好,「我知道不可能會得獎,但我又不甘願,搞了那麼久竟然沒去投稿」。妻子一句話點破他僵局,「她說我平時不是常批評別人散文,說自己會寫得比較好?那就寫寫看」。
那是1980年,臺灣還在戒嚴,美麗島事件軍法大審議題正熾。陳列說,既然要寫散文,獄中經驗這生命中最深刻的事件自然浮現。但他也深知,下筆絕不能涉及白色恐怖,「你如果碰觸這個,第一不可能得獎,第二會被抓去問,我沒那麼勇敢。」他立下兩個自我檢核標準:不能透露出作者是政治犯;不能顯出背景是政治監獄。
他略去個人坐監始末,把人的處境普遍化,將重點落在當人被囚禁失去自由,如何仍然保持完整、堅強與希望。「同個素材可以表達很多面向,我寫出的狀態都是真的,至於那些不能處理的,我選擇先不處理。」
曾經歷的政治災難經文學轉化救了主人公,作品獲首獎以〈無怨〉之名刊出時,不少讀者震驚這罕見的獄中題材,感動於作者細細描摹如何以陽光移動計算時間、如何在放風時撫摸草葉而幾乎掉淚,乃至如何在高壓下堅持精神完整,像文末寫的「自覺得如此溫柔,如此強健,如此地神」。他們不知道的是,作者原定的篇名〈獄中書〉是在政治疑慮下才「無怨」。
那來自一通電話,陳列說,主辦單位中時人間副刊打電話通知得獎時,客氣提及評審之一逯耀東說寫得很好、他很欣賞,「但是把篇名改成〈無怨〉會不會比較適合?」
「我一聽就懂。」陳列說,儘管他認爲〈獄中書〉篇名客觀且毫無立場,全文也未顯示作者是政治犯,但光是「獄中」兩字對許多人而言就很敏感。他思忖文中確實提及最該珍視的是自己的完整、其他什麼都不值得怨恨,很快答應對方,「不要爲難他們」。
儘管篇名已改,當天頒獎典禮氣氛仍非常緊張。陳列說,人間副刊當時已知道他政治犯背景,可能很怕他致詞時會說什麼話,但,眼前陳列忽然嚴肅起來,張開雙手強調:「我們這樣的人知道在獄裡的苦,不會隨便牽連別人,而且是會很小心不願牽連別人。」語氣中滿是對自我人格尊嚴的捍衛,裡面核心是老派知識青年自持的社會信念。
這樣幾乎是道德潔癖的自我人格把關,也讓陳列多次拒絕時任人副主編高信疆的見面邀約。「我覺得他是很浪漫的人,他可能因爲惜才或好奇來找我,但我若見他,對他的地位不好。」高信疆或許也因感知陳列用心,往後赴美每逢回臺必定致電,要陳列「以前沒法一起工作,以後我若再做什麼,你一定要幫我」。
▋文學與政治的角力
他出獄後第一個正式工作,也過不了自我的社會道德把關。陳列說,1985年陳映真寄給他《人間》雜誌試刊號,先是請他給意見,而後邀當編輯,他則決定當記者,漸漸搞懂應是時任《人間》雜誌主編的高信疆推薦找他。只是他還是未滿一年就離職,「我們追蹤報導疑似核電致癌病患,害對方太太得請假陪同,但我干擾他們,又沒法解決問題,變得好像在利用人家……」
滿懷社會信念卻不知如何託付的知識青年決定和妻子去花蓮隱居,專心創作,「臺北人際關係比較複雜、生活費高,我又容易關心街頭運動,我們想花蓮比較單純」。
他沒料到的是,花蓮人際關係網絡更緊密,各種環保運動、社區營造很快找上門,當年初生的民進黨在花蓮唯一的縣議員也邀他當顧問。「他們當時草根,很希望知識分子參與,你說看不慣黨內運作,他就說你可以進來『改革』。」兩字關鍵字準確敲中他內心渴望。
命運不斷將陳列捲到奇異的方向,但似乎也是他內心那始終熾烈的理想社會信念,不斷召喚命運。「文學與政治這兩股力量一直吸引我,它們對我來說的共同點是可以改革社會,只是文學是靠長期薰陶,政治直接一點。」
陳列苦笑說,也因爲如此,他明明不喜歡黨派,更覺得當黨工是「很不好的行爲」,到花蓮卻意外成了黨工、民進黨花蓮縣黨部執行長。而後更在周遭不斷勸說下,一次次被拱出來答應競選縣議員、擔任縣黨部主委乃至國大代表,2002年甚至競選花蓮市長。許多時候他早知選不上,但「政治局勢或時代呼喚你,你既然接受了,就變成使命,你只能儘量做好」。
他舉起手揮了揮,好像胸前還掛着競選綵帶:「比如你得在戰車上揮手,哎喲,這哪裡是我以前會做的事?」拜票一天後,他往往覺得孤單又無聊,隱居的創作初衷早拋到九霄雲外。他指指眼前的《人間.印象》,笑說裡面包括他九○年代中途停掉的副刊專欄文章,原因是當時他擔任縣黨部執行長,逢選舉必須全力以赴,主動要求停掉,「我是一個壞的寫作者」。
▋不該被遺忘的過去
文學和政治的拉扯如此具體慘烈,2002年退出政界後他還忙着種田,直到2013年纔出版《躊躇之歌》,揭開當年被抓始末,也回顧長年夾纏在文學與政治間,常常躊躇猶疑、心神不定,搞得自認一無是處。「如果我專心選政治,也許能做更多事;如果專心選文學,作品可能多一點。」但他從不後悔從政,「我覺得它來了,需要我,不管那需要是真的假的,但我真的認爲它需要,所以接了」。
又要再過十年,這位自承「實踐創作不是很認真」的創作者,才終於在《殘骸書》更深掘四十多年前〈獄中書〉沒處理的面向,發現自己基於創傷與心理壓抑,似乎下意識遺忘獄中種種。這趟發現之旅,又來自2010年與一羣1950年代政治犯或其家屬赴綠島監獄。
「曾有大約兩千人被關在這,現在卻看不出他們到底怎麼生活,也沒人認識他們……」陳列臉上仍是痛惜:「我從他們的複雜神情,覺得他們的生命好像變成一種空白,但包括我都不瞭解那個時代。」在混雜着悲傷與內疚、焦慮的強烈衝擊下,他開啓《殘骸書》寫作,回顧那許多遭受政治冤獄後的「殘骸」。
陳列說,那樣的殘骸並非白描他們有多慘,更在於信念、情感乃至精神狀態遭政治剝奪後的破碎狀態。他起心動念並非爲自己寫,而是爲了曾在綠島受苦的政治犯與年代,寫作過程的痛苦主要來自如何交織龐大史料、論述與自己歷程。
但他終於面臨必須重新檢視過往的時刻。陳列說,他困惑爲何記不起獄中諸如洗衣服等細節,爲此必須尋求心理學等解釋。透過認識他人痛苦,他以近八十歲之眼再次冷看二十幾歲的自己,旁觀自己的痛苦,赫然發現如今心境已靜悄悄,像王維筆下「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那樣波瀾不興。
陳列以近八十歲之眼再次冷看二十幾歲的自己,旁觀自己的痛苦,赫然發現如今心境已靜悄悄,波瀾不興。(圖/本報記者蘇健忠攝影)
他更在意的是別人的痛苦。在花蓮開車每見大路盡頭的大山,他總覺驚喜,像是逃遁出現實與大自然的秘密約會;又或像訪談此刻,他指着窗外在風中躍動的綠葉,說那都有種療愈之美。在這些與天地對應的瞬間,一切好像都沒什麼好計較,但他又深知心底還有個聲音呼求着人間正義,「我覺得如果有更多人認識歷史,理解所有受害者的生命,我的心靈會慢慢完全平靜」。
他說起出獄後,一回教過的偏鄉國中生半夜按電鈴,一見他就跪下地。「我說不是他們的錯,我不會怪他們」,說的是當年,他的罪名是曾對學生說反攻大陸沒希望、爲匪宣傳,即使他認爲他應該不敢直接那樣講。如今他與當年學生仍年年相聚,從不談過往。
我們談得太久了,陳列咳起來,說老人家就這樣。我目送他過馬路,他頸項雖因或伏案或農耕而前彎,頎長身軀仍然挺直,在過了馬路那端好像心有神會般,轉過身對我揮手告別。這躊躇之路走得太長了,但終究生成一首不滅的歌,那創作者依舊如此溫柔,如此強健,如此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