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書】何定照／何政廣──創《藝術家》跨越半世紀
《藝術家》創刊時期發行人何政廣(左)與張大千合影。（圖／藝術家出版社提供）
一大清早，何政廣一如往常走進《藝術家》雜誌辦公室，開亮室內的燈，開始埋首浩瀚藝術訊息。從卅六歲到八十六歲，他總是第一個到辦公室的人，不在乎比別人多做，也不介意外界風浪，只管好好耕耘手中這片藝術園子，每天每天。
不知不覺，這園子已然長成豐美森林。在《藝術家》入口，何政廣領我看架上卅多座金鼎獎獎座，又翻開歷史紀錄，說起2012年《藝術家》與美國Artforum、英國ArtReview等同獲時尚雜誌Haper's Bazaar選爲全球十大頂級藝術雜誌等榮光，表情自持中難掩喜悅。我聽着他連串訴說，不免想其實光是《藝術家》屹立五十年，始終是臺灣最長青的藝術雜誌，已說明它的不凡。
▋「你哥已是成名畫家，你怎麼畫成這樣？」
這不凡之路源於貧窮客家孩子對藝術的傾心。成長於新竹芎林鄉間，何政廣在讀中學的美術老師、畫家蕭如鬆鼓勵下考上臺北師範學校（今北教大）藝術科，繼畫家大哥何肇衢、往後也在藝術設計界發展的二哥何耀宗及三哥何恭上，成爲民間畫師父親第四個念藝術的孩子。何政廣笑起來：「但蕭老師最初對我說過，你哥哥已經是成名畫家，你怎麼畫成這樣？」
那時師範藝術班上人才濟濟，何政廣數給我聽：李錫奇、雷驤、七等生、往後創辦阿波羅畫廊的張金星、東之畫廊的劉煥獻等等。然而他從不擔憂不像活躍同學那樣光芒四射，他有他自己的路：在沉迷木刻外，從小愛看書的他早早寫文介紹美術投稿報刊，畢業後補習日文看懂日文書刊後，更大幅熟悉國際藝壇，在《中央日報》等衆多報刊闢藝術專欄、寫藝評乃至編寫專版，供稿量大到《中央日報》開先例發給他「特約編撰」聘書；出書三十六本，光《歐美現代美術》就賣出廿多萬冊。
1970年，雄獅鉛筆創辦人李阿目在何肇衢建議下動念創辦《雄獅美術》，時念大學的李阿目兒子李賢文因爲高中時辦畫展曾邀何政廣寫報導，邀來何政廣擔任《雄獅美術》1971年創刊主編，一編就是五年。當《雄獅美術》轉型走綜合藝文路線，他毅然決定離開。
1975年六月，《藝術家》雜誌創刊號封面。（圖／藝術家出版社提供）
▋洪通畫展，排隊人龍長達一公里
「我告訴你那個時代的心情……」講到1975年《藝術家》創刊，用詞總質樸無華的何政廣忽地抒情起來，那是當年藝術家們的共同心情凝結：「我們介紹本土藝術家，完全沒出自任何政治動機，就是覺得自己的藝術家要自己報導，沒想推什麼運動。」那時臺灣退出聯合國未久，往後世代所謂的藝文「鄉土運動」正熾。
首先是劉其偉建議，何政廣說，劉其偉也認爲藝術雜誌該純粹談藝術，不須綜合其他藝文領域，提議辦專業型藝術雜誌。那年六月，《藝術家》雜誌創刊，刊名是席德進的創意。何政廣學起席德進當年大剌剌定奪模樣：「他說不用冠『臺灣』，叫『藝術家』就好，這樣纔沒地域性。」刊名題字則透過何政廣攝影家好友莊靈，邀請時任故宮副院長的父親莊嚴揮筆。
藝術家好友還全力協助營運，何政廣說，《藝術家》創刊時登封面的畫作不收費，席德進提醒他應收費，否則若每位畫家都要求登，「不登還得罪他們」。席德進也身體力行，每每捧着自介創作觀念的原稿和四千元前來，說是《藝術家》創刊不容易，若須彩色印刷更貴，但他又希望自己畫作全綵呈現，索性奉上兩頁彩頁印刷成本，校完稿還請何政廣吃飯。劉其偉也天天支援編務。
洪通一通電話更讓《藝術家》爆紅。過去何政廣在《雄獅美術》曾作特輯介紹洪通，那時培養的信任，讓洪通動念辦展時想到舊識，儘管他不知何政廣已創新刊。洪通指定的展覽地點、早年辦展的熱門處美國新聞處（今二二八國家紀念館），就此由《藝術家》辦起洪通首回個展，排隊人潮每天滿到門外一公里，《藝術家》所制特輯一賣七萬冊。
1992年，趙無極(左起)及其夫人梵思娃．馬凱與何政廣合影於趙的巴黎寓所。（圖／趙克明攝影）
▋協助陳澄波畫作登上蘇富比
光鮮展覽背後少不了難言的苦澀，何政廣說，當年行政院曾通知他時任院長蔣經國翌日來看展，當日早上卻臨時取消。後來他才知原來是有些當年頗具地位的藝術教授抗議，認爲洪通不學無術，不應把他捧這麼高，院長更不該去看展，蔣經國只得停步。甚至有相關教授跑來《藝術家》，質疑爲何大肆介紹洪通。
他也深知洪通當年爲何不賣畫之謎。何政廣說，他去洪通畫室挑畫時，洪通把他拉到院子，表明家裡很窮，希望賣畫蓋新房，還請何政廣決定畫價；未料畫展翌日，洪通突然告訴他不賣畫了，原因是他在臺南家鄉北門的民代等地方勢力包車北上，要求須把賣畫相當所得回饋鄉里，搞得洪通一怒之下乾脆自我封閉。
「那些地方勢力也找上我，說洪通賣畫交給他們就好，要我別過問。」何政廣說，他擔憂洪通籌款夢碎，於是與美新處處長唐能理商量可否賣洪通畫作印製的卡片等，讓老人家不致空手而歸，唐能理也樂允。在把賣複製品所得數十萬元交給洪通後，何政廣沒再接觸相關事宜，直到1987年洪通蒼涼過世，洪通兒子又找上何政廣請託辦畫展籌錢買房，也順利圓夢，他與洪通之緣纔算圓滿告一段落。
始終在意從藝術家角度出發的《藝術家》，還協助本土畫家首次登上蘇富比拍賣會，讓臺灣藝術家躍上國際。
那是1992年，《藝術家》出版「臺灣美術全集」第一集陳澄波後，蘇富比首次來臺，請何政廣找陳澄波的畫拍賣。何政廣致電給熟悉的陳澄波兒子陳重光，正苦於房子漏水、爸爸畫遭損的陳重光一口答應，希望藉此買房。最後這幅〈嘉義公園〉登上蘇富比，雖然以些微差距流拍，仍輾轉賣出，陳澄波其他遺作也才得有新家安放。往後，也纔有更多本土畫家登上蘇富比。
▋持守初衷，挺過政治風雨
《藝術家》創刊時就設定純藝術路線，不做綜合拼盤、新聞式議題，多年後驗證也很正確。「臺灣想追求美術發展，一定得要有這種雜誌，否則藝術溝通會很斷裂。」何政廣正色說，《藝術家》雜誌就是想做藝術溝通的平臺，給藝術界新思潮、新創作表達空間，這都是短訊息爲主的綜合報刊或網路新聞難以做到，遑論提供理論分析。而這對純藝術的堅持，恰好讓《藝術家》挺過許多風雨。
他說起1976年《藝術家》創刊第二年，唐能理忽然來訪轉告美國總統卡特邀他赴美訪問，像早年曾邀席德進、廖繼春等一樣。結果纔到美第二天，美國國務院官員就問何政廣要不要移民來美辦雜誌，透露一年後美國就會與臺灣斷交。何政廣沒動心，照樣回臺。
真正的震撼來自纔回臺，代扛編務的劉其偉就告知政府在他離臺後不久，就禁止報刊倡導鄉土文學，一時間相關刊物全只能轉向。風聲鶴唳中，《藝術家》仍如常貫徹創刊設定的臺灣本土藝術佔三分之二、餘爲國外藝壇藝市的規畫，安然持守純藝術初衷。
同樣的初衷，也讓《藝術家》雖曾遭政治檢舉，例如被指介紹的大陸畫家範曾是「共匪畫家」，但在何政廣澄清範曾作品全無政治色彩，還有些作品是畫「反清復明」後，新聞局馬上釋懷。
何政廣卅六歲創辦《藝術家》雜誌至今半世紀，八十六歲的他仍然精神奕奕。（圖／本報記者曾吉鬆攝影）
▋全球最具代表性的臺灣藝術雜誌
妙的是，《藝術家》也一直深受中國藝術界讚賞。何政廣端出1989年他與中國《美術》雜誌的交換編輯刊物，當時兩雜誌互刊由對方所編各自美術發展的專題，轟動一時。「從那以後，《藝術家》在大陸就非常受歡迎！」至今，中國各美術學院仍透過香港訂《藝術家》，還曾規定學生要戴手套或洗完手才能看。
一本臺灣雜誌做到海內外都肯定，美國有百年曆史的藝術雜誌ARTnews曾兩度來臺洽談合作，國際衆美術館都曾來拜訪，前衛藝術大師勞森柏格（Robert Rauschenberg）曾因未能受訪而送畫致意，法國大師杜布菲（Jean Dubuffet）也曾爲所辦「原生藝術館」親筆寫信詢問買洪通畫作事宜……何政廣一邊說着，臉上的喜悅還是帶着自持甚至謙遜。
他恍然還是當年那即使被說「怎麼畫成這樣」，仍朝着心愛藝術敦實前行的客家孩子，用自己擅長的方式默默耕耘藝術園林。創刊時刻意不冠「臺灣」的《藝術家》，就在堅持純藝術路線下，長成全球最具代表性的臺灣藝術雜誌，傳遍國際。
天色晚了，何政廣說同事要加班趕《藝術家》五十週年特輯，他也得與大家同在。半世紀以來，《藝術家》積極隨年代前進年輕化，包括給年輕世代發表空間、啓用年輕主編任其揮灑，他又笑開：「現在的主編跟新生代是同一輩，我們創刊時，她還沒出生！」但他知道，只要本着初衷，藝術路就能超越時代各種顛簸，繼續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