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金刻羽:建議將消費納入地方政府考覈體系,扭轉“重投資、輕消費”發展慣性
大力提振消費是今年中國經濟工作的主要任務之一,也是中國經濟轉型的重要抓手。
從數據上看,中國最終消費佔GDP的比重低於發達國家。6月底,香港科技大學教授、經濟學家金刻羽在世界經濟論壇2025年新領軍者年會上強調,中國能否轉型爲消費大國將決定中國能否躋身富裕國家。此論一出迅速成爲網絡上爭論的熱點話題。
近日,澎湃新聞就消費以及提振消費相關話題專訪了金刻羽。
金刻羽表示,當下中國消費市場呈現出“冰火兩重天”的鮮明格局,傳統大宗消費和基礎民生消費增長乏力,以“悅己消費”“文化消費”爲代表的新消費力量正蓬勃興起。
對於提振消費,金刻羽建議,一是提高勞動收入份額,比如與生產率掛鉤的工資;二是將財政支持從企業轉向家庭;三是投資於能創造中產階層就業崗位的服務業,如醫療、教育、物流等;四是改革稅收和轉移支付制度,以利於工薪家庭;五是加強社會保障託底。
此外,金刻羽還建議,可以考慮將消費和工資增速納入地方政府考覈體系,這是扭轉“重生產、輕生活”“重投資、輕消費”發展慣性的關鍵制度創新。
中國消費市場呈現“冰火兩重天”格局
澎湃新聞:中國當前在積極提振消費,您如何判斷當前中國消費形勢,以及近幾年來中國消費趨勢?
金刻羽:2025年的中國消費市場呈現出“冰火兩重天”的鮮明格局。一方面,傳統大宗消費和基礎民生消費增長乏力,另一方面,以“悅己消費”“文化消費”爲代表的新消費力量正蓬勃興起。
2024年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雖達48.8萬億元,但同比增速僅3.5%,同時,中國消費率(最終消費佔GDP比重)與發達國家80%左右的水平差距顯著(2023年中國消費率爲55.7%)。
與傳統消費疲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新消費的爆發式增長,且新消費具備三大特徵:輕量化(低單價高頻次)、設計化(強美學屬性)、文化內涵化(情感價值附加)。
此外,消費市場結構性變化加速顯現,呈現多維分化特徵。從年齡維度看,銀髮羣體在保健滋補品、白酒、中式糕點領域需求突出,其快消品消費增速遠超年輕家庭;從地域維度看,上線城市銀髮族偏好健康與寵物消費,而下線城市更關注米麪等基礎品;從消費形態看,服務消費增速持續快於商品銷售,居民服務消費支出佔比提升(2024年全國居民人均服務性消費支出占人均消費支出的比重比上年提高0.9個百分點)。
我認爲,中國的消費主要空間還是在服務業。商品消費的飽和程度已經不算低,但是服務消費的空間幾乎是無限的,尤其在餐飲、旅遊、醫療、運動、健康等領域有很大的機會。如果看服務業佔GDP的比重,發達國家在80%左右,中國2024年是56.7%,服務業就業比重在發達國家是70%左右,中國不到50%(2023年末,中國服務業就業人員達到35639萬人,佔全國就業人員的比重爲48.1%)。
西方消費市場的成熟形態爲我們提供了參照。美國消費佔GDP比重長期維持在80%以上,其強大消費力源於三大支柱:信貸體系完善(消費信貸滲透率超90%)、美元霸權紅利(低成本獲取全球商品)、社會保障託底(醫療、失業保障降低預防性儲蓄)。這種制度環境使美國居民敢於消費,2024年美國居民消費率達67.8%,顯著高於中國。
另外,如果人民幣匯率在不久的將來升值的話,實際上也是在增加中國人民的有效收入,可以購買更多的進口產品。
打通核心堵點,實現“能花”“敢花”“有地方花”
澎湃新聞:中國消費率偏低的問題仍然值得關注,您認爲影響消費的阻礙因素有哪些?
金刻羽:中國消費率偏低,是多重因素交織的複雜結果,核心堵點可歸結爲“能花”(收入制約)、“敢花”(保障缺失)、“有地方花”(供給錯配)三大維度。
“能花”的障礙在於收入與分配的雙重製約。一是收入增長滯後,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長期低於GDP增速,收入分配格局亟待優化。高收入羣體收入佔總收入比重遠高於低收入羣體,而低收入羣體邊際消費傾向通常達70%以上,高收入羣體僅30%左右,這種分配失衡顯著抑制了總體消費率。二是資產結構失衡,中國家庭資產配置中不動產佔比超7成,這種“房地產化”的資產結構導致財富流動性差,抗風險能力弱。當房地產市場持續下行,家庭淨資產大幅縮水,特別是對在2018-2021年高峰期加槓桿購房的家庭,資產減值壓力尤爲突出。
“敢花”障礙在於保障仍顯不足與未來焦慮,導致居民進行預防性儲蓄。醫療、教育、養老等不確定性是很多居民減少消費的首因,這種後顧之憂使居民消費傾向遠低於國際平均水平。另一方面,高負債也在擠壓消費。高負債率直接擠壓日常消費,特別是對中產階層形成“財富幻覺下的消費貧困”現象。
“有地方花”的障礙在於供給錯配與場景缺失。帶薪休假制度執行率低、文旅設施不足、城市消費空間規劃不合理等問題,制約了消費場景拓展。特別是對銀髮羣體、年輕家庭等差異化需求,缺乏針對性場景設計。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整體經濟結構偏向生產,而不是偏向消費,整體宏觀調控的思路也是重視產業、生產、產能,地方政府很多機會和一些機制也是偏向於供給端、生產端,這些都不利於消費。
發展中經濟體總是隻注重產能建設、生產和供給,但對總需求的考慮不夠充分,這既是一個全球性問題,也是中國面臨的挑戰。要更多地關注需求。
澎湃新聞:您認爲,提振消費可以從哪些方面入手?
金刻羽:一是提高勞動收入份額,比如與生產率掛鉤的工資;二是將財政支持從企業轉向家庭;三是投資於能創造中產階層就業崗位的服務業,如醫療、教育、物流等;四是改革稅收和轉移支付制度,以利於工薪家庭;五是加強社會保障託底。
另外,我還想強調有花錢的情景,我們不應該過多地強調全球競爭力,當然這也非常重要,而是要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在“本地經濟”上。實際上每個城市有自己的場景,不管是餐飲、咖啡店,還是其他服務等,要形成能到處走來走去、有不同的環境和場景去消費,在周圍地區建設更多的能維持下去的消費場景,而不僅僅是比如在某個國家、某個地方的一個節日性消費場景,在日常生活中消費,既能快樂又能給其他人提供就業機會,其他人有了就業機會就又會消費,然後又會給更多人帶來就業,循環起來。
澎湃新聞:是不是有一些觀念上的東西需要改變?
金刻羽:肯定有觀念上的東西需要改變。一方面是個體微觀角度,要勞逸結合,生活追求的是什麼?不是一直工作,而是能夠在當下也生活得更快樂輕鬆一點,當然這是一種結合,我們不能像西方一樣不想明天,但是也不能像過去一樣,只想明天、只想未來。
另一方面是宏觀角度,我們在整體的經濟發展方向設計上,只重視產業、生產力和製造業,實際上遠遠不夠。爲什麼美國是有錢的大的經濟體,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爲它是大的消費經濟體,其他國家想成爲富有的國家,必須得成爲一個消費大國。
依賴出口,現在幾乎不可能,因爲當前的政治環境已經改變,不能光追求誰效率高、競爭力強、能夠把所有產品都賣到世界,這種觀念現在在國際輿論場上已經很難被接受。我們的宏觀管理手段,實際上從需求端入手也是最快的,短期的宏觀管理政策一定要在需求端起到很大作用,防止大家信心失落、降低預防性儲蓄的習慣。
雖然美國採取了5萬億美元刺激政策,造成後面的通貨膨脹,但是也躲過了很重要的經濟衰退,它的經濟衰退也只持續了兩個月時間,肯定是在消費端的刺激非常充足,當然這並不完美,也不是完全正確的,但是起碼讓美國經濟很快恢復。
澎湃新聞:過去一段時間,我們也在需求端採取了一些政策,您覺得力度怎麼樣,還是說可以有一些更激進的刺激政策?
金刻羽:首先,消費者的預期要有改變。一方面,有一些比如對通貨膨脹的預期,這樣肯定就想提前消費,而不是對通縮的預期,那樣再刺激可能也形成不了持續性的循環。第二,力度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小的。第三,肯定還是要更加註重就業,從科技發展角度看,我們非常強調製造業,但是機器和自動化的出現同時在發生,如果過於注重製造業,未來的就業機會也不是那麼多。所以強調服務業就業,因爲服務業會提供比製造業更多的就業,當然短期內大家對就業的不確定性還很警惕,所以要從政策端大力度地讓消費運轉起來,把整個經濟的發動機運轉起來。
“成爲消費大國和富裕國家要同時並行”
澎湃新聞:您提到中國要成爲消費大國才能成爲富裕國家,但有人認爲這裡的因果關係應該是富裕以後才能消費,您如何迴應?
金刻羽:這是一個錯誤的認知,成爲消費大國和富裕國家要同時並行,一個是短期的部分宏觀調整要靠消費,消費直接變成就業,就業直接變成收入,收入變成更多消費,一個是一個國家長期的潛力,當然在於效率、資本等。但是不能永遠考慮的只是長期,短期都過不去,怎麼考慮長期?
這個概念是什麼?比如,我省了一塊錢,就剝奪了其他人一塊錢的飯碗,我今天出去消費,就是給其他人就業,其他人就業就是讓其他人會去消費,這些消費就變成另外一些人的就業,另外一些人的就業又變成一些其他人的消費。這個不是雞與蛋的問題。我們早已經過了要先生產、先儲蓄的階段,現在已經不像非洲國家、拉丁美洲國家只消費不儲蓄不投資,我們是投資過多、消費太少,這之間的平衡是很重要的。
“提高居民收入,需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制度體系”
澎湃新聞:制約消費的一個很大因素是收入低,在當前經濟承壓的背景下,對提高收入,您有哪些建議?
金刻羽:在經濟承壓背景下提高居民收入,需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制度體系,重點突破三個維度。
初次分配改革方面,向勞動者傾斜。一是工資增長機制上,健全最低工資標準調整機制,科學合理提高最低工資標準, 提高免稅收入門檻。二是財產性收入拓展,多措並舉穩住股市,打通養老金、保險資金等中長期資金入市堵點;強化上市公司市值管理,嚴厲打擊財務造假和違規減持;豐富個人投資者債券產品選擇。拓寬居民財富增值渠道,改變過度依賴房產的財富結構。
再分配調節方面,強化公平性。一是稅費結構調整,降低工薪階層稅負,提高資本利得稅比例。2025年提高城鄉居民基礎養老金和基本醫療保險財政補助標準,適當提高退休人員基本養老金。通過轉移支付增強低收入羣體消費能力。二是社保體系完善,全面實施個人養老金制度;推動取消靈活就業人員參保戶籍限制;擴大職業傷害保障試點。研究建立育兒補貼制度,將靈活就業人員納入生育保險,減輕家庭負擔。三是托育和學前教育補貼。
此外,要重視農民增收,盤活農村資產。一是土地收益分配改革,健全種糧農民收益保障機制和土地增值收益分配機制。探索通過出租、入股、合作等方式盤活農戶合法住房。這有助於釋放農村巨量“沉睡資產”。二是產業興農,實施農業品牌精品培育計劃,推進農產品“三品一標”行動;發展庭院經濟、林下經濟、民宿經濟;落實農機報廢更新補貼政策。
澎湃新聞:有人認爲,居民的一大部分財產在房地產裡,導致大家不敢消費,您認同嗎?如何解決這一部分問題?
金刻羽:居民財富過度集中於房地產是抑制消費的關鍵因素,這一判斷有堅實數據支撐:中國家庭資產中不動產佔比高達77%,遠高於美國和日本。這種結構導致兩大問題:一是財富流動性差,難以轉化爲消費能力;二是房價下跌引發負財富效應,居民資產負債表顯著惡化。
有幾種解決辦法,一是存量去化:允許專項債券支持城市政府收購存量商品房用作保障性住房。此舉既能消化庫存,又能補足保障房短板,還可釋放改善性需求。二是釋放住房需求,降低住房公積金貸款利率;支持提取公積金支付首付款同時申請貸款;加大租房提取支持力度。三是優化資產結構,發展多層次資本市場,提高金融資產佔比。
將消費和工資增速納入地方政府考覈體系
澎湃新聞:您建議,可以考慮將消費和工資增速納入地方政府考覈體系,這樣做的好處是什麼?具體可以怎麼做?
金刻羽:將消費和工資增速納入地方政府考覈體系,是扭轉“重生產、輕生活”“重投資、輕消費”發展慣性的關鍵制度創新。
其制度效益體現在四個方面,一是發展導向糾偏,扭轉GDP錦標賽導致的過度投資,引導資源投向民生改善和消費環境優化。如日本在1987年轉型中將政策重心從出口補貼轉向服務消費支持,帶來內需持續增長。二是供給質量提升,激勵地方政府培育消費新場景。三是資源配置優化,推動土地、資金等要素向消費領域傾斜。如《提振消費專項行動方案》要求完善城鄉消費設施,加強縣級物流配送中心和鄉村終端物流配送設施建設,這正是考覈可落地的領域。四是培育區域特色,避免同質化競爭,引導地方發展特色消費。如成都發展首店經濟(2024年引入首店820家),帶動消費增長。
考覈指標體系設計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考慮,基礎指標方面,關注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速、服務消費佔比、消費便利度指數(15分鐘生活圈覆蓋率)等。2024年全國居民人均服務性消費支出占人均消費支出的比重比上年提高0.9個百分點,可成爲重要觀測項。特色指標方面,可因地制宜設置文旅消費(雲南)、銀髮消費(海南)、數字消費(浙江)等特色指標。環境指標方面,可設置消費者滿意度、帶薪休假執行率、12315投訴辦結率等。《提振消費專項行動方案》要求“嚴格落實帶薪年休假制度”,可作爲監督重點。創新指標方面,可關注消費新業態培育(AI消費場景、低空經濟等)、國潮品牌孵化數量。
韓國在亞洲金融危機後將“文化消費指數”納入地方考覈,推動釜山電影節、K-pop產業集羣等特色項目崛起,使文化產業成爲經濟新支柱。中國可借鑑此經驗,通過差異化考覈激發地方創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