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登及專欄》軟權力大師對美國世紀的最後一嘆
美國總統川普1日發文宣佈,以色列已經同意加薩停火60天的「必要條件」,敦促哈瑪斯接受這筆協議。(路透)
全球國際關係學界應該沒有人比甫辭世的哈佛學者奈伊(Joseph Nye),更有資格談論「美國世紀」(Century of America)的命運了。如果是俄國、中國或者是西方左派學者談及「美國霸權終結」,一定被認爲是「反西方」、「唱衰民主」、「認知作戰」。但奈伊對這個問題已不是第一次發言;他在過世前與老同事基歐漢(Robert Keohane)聯名,身後發表於《外交事務》的「漫長美國世紀的結束─川普與美國權力的根源」,總不該也被認爲是自由派勾結中、俄,「懷疑」美國。這位大師的反覆警告,值得認真對待。
多數人熟知奈伊,是因爲他在90年代創造了「軟權力」(soft power)概念。他認爲國家若善用以文化、制度吸引力爲基礎的軟權力,將比只訴諸「實力說話」─軍事和經濟硬權力,更事半功倍。但軟權力之所以在全球化時代更能施展,關鍵在奈伊與基歐漢於冷戰結束前的80年代,就先看見這個世界「複雜相互依賴」的事實。由於國力與資源不均,全球化互賴從來就是不對稱、不平衡的。所以奈伊與基歐漢當時就舉石油危機爲例,說明它雖即時衝擊美日市場,但長期而言,缺油的日本「易損性」(vulnerability)會更大。
當年美蘇冷戰,互賴度低,軟權力對彼此都是鞭長莫及。基歐漢還曾在80年代安撫讀者,說即便美國硬權力衰退,「後霸權時代」美式規則還會屹立不搖,因爲熟悉規則已經降低各國「交易成本」,哪國不搭便車,只是損人害己。冷戰後美國獨霸,享有最優位的科技創新與國際規則話語權,全球互賴越高,美國軟權力空間與規則的效果就越大。如兩人此篇最後聯名證言,美國其實正是互賴體系與國際秩序最大的受益者。
從這個角度回溯可以瞭解,爲什麼奈伊從川普1.0起就反覆叨唸「美國霸權興衰」、「活在美國世紀」的問題,而且總是在悲觀與審慎樂觀之間猶豫不決。他早在歐巴馬總統末期就出版了《美國世紀結束了嗎?》10年前他樂觀認爲「美國世紀」應該能繼續,但已經警告挑戰將來自國內問題。4年後川普單邊主義震驚盟友,他在威爾遜總統贏得一戰百年之際發表「美國霸權的興衰」,吹哨警告世人,華府正邁入「反威爾遜時刻」。
拜登任期結束前,他在2024年出版了《活在美國世紀》的回憶錄。當時「換拜」與賀錦麗上場敗陣還沒發生,奈伊表示對美國世紀「審慎樂觀」。但一年後川普2.0一上臺,他又在英國《金融時報》發表「川普與美國軟權力的終結」,指出地產商出身的川總,老是抱怨他人「搭便車」、佔美國便宜,其實根本不懂「開車」決定方向,纔是最大受益者。緊接着就是這篇與老友基歐漢最後一次同臺、標題不帶問號的短文,似乎是以「定論」的口氣,對他的國家發出最後的呼籲。
如同早前,兩人都認同複雜互賴下,制訂規則並以信用執行它的霸權,可以創造和擴大「不對稱互賴」,同時增進規則的正當性,降低執行規則、獲取收益的成本。但現在川普主義者們無視美國「開車」收益最大、但國內分配不均的事實,簡化曲解外國貨貿順差就是剝削美國工人,看似正在用不對稱互賴當槓桿,藉由他國單向依賴美國的更高「敏感度」與「易損性」,以關稅逼迫各國就範,屢試不爽。
短期而言,一些國家在市場與安全方面依賴美國,可能只好「無條件投降」,整個「交易」的過程還可能讓川普自己的利益相關方撈上一筆。但長期而言,川普主義自己摧毀美國催生並駕駛的全球化,同時也正在降低他國對美國行爲的敏感度、易損性甚至信賴感,更不用說他的濫權,也嚴重削弱美國作爲自由主義燈塔的地位。兩位自由主義國關理論的老兵最後一嘆,川普主義恐怕不只是使美國地位下行,而是下墜。
(作者爲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