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州古建工匠：在守護中與歷史對話

局部修復 古建彩繪 木工雕刻 鄭彥華在北京一處古建工地查看質量 工人身系安全繩在屋脊上作業

“停！這裡不要碰！”隨着呂景峰的聲音落下，一處隱藏的壁畫出現在衆人眼前。“如果我沒看見一刀下去，這個清中期的文物就會被損壞了，後果不堪設想。”這是呂景峰工作中的一個場景，現任易縣傳統建築文化研究協會會長的他，師承古建彩畫名師馮世懷，是一名古建工匠。他帶着自己的技術團隊完成了清西陵慕東陵修繕、天津大悲院彩畫等一系列重要工程。

京津冀地區擁有大量具有深厚歷史文化底蘊的古建築，在修繕古建築的人羣中，由清西陵修建中的古代工匠演變而來、歷經兩百多年傳承的河北“易州古建工匠”格外亮眼。

在易縣，像呂景峰這樣的古建工匠有4萬多名。如今，他們不僅僅靠傳統的拜師學藝，而且隨着越來越多全國古建權威專家走進易縣傳道授業，這些古建工匠的技藝越發精湛，帶着所知所學，他們源源不斷地奔向京津冀的古建修復工地。

使命

古建築一窗一門都承載着歷史記憶

2010年，河北易縣人呂景峰創建了保定大唐園林古建有限公司，利用十餘年時間把一支“農民古建游擊隊”鍛造成專業技術團隊。“我小時候就喜歡中國文化和這些文物，當真的從事這一行業時我覺得特別榮幸和驕傲。”

而做一行久了，呂景峰發現，除了驕傲，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他至今都忘記不了那驚險的一幕。這一幕發生在淶水城隍廟項目的修繕中。“當時我正拿着剷刀進行清理破損的牆面，然後忽然發現了隱藏在牆壁中的壁畫。”呂景峰迴憶，該建築原狀是灰泥牆面，破舊不堪，原方案是原牆面清理、加固。“如果我沒看見一刀下去，這個大概是清中期的文物就會被損壞了，後果不堪設想。”

發現壁畫遺存後，呂景峰和團隊立即停工，上報上級主管部門，專家們重新進行評估和制訂方案，文物才得以保存下來。“這些文物是沒有辦法替代的，所以我們每一次修繕都必須認認真真對待，再苦再難也要堅持下去。”

今年50歲的鄭彥華也是河北易縣人，創建河北青鉞建築工程有限公司後的幾年間，京津冀的許多古建工地上都曾留下他的足跡。

今年4月，鄭彥華的團隊承接了北京丁香衚衕內一座古建的修繕重任。這座始建於1871年的建築歷經歲月的風吹雨打，牆垣斑駁，樑柱歪斜，許多部位破損嚴重。

鄭彥華感到，這次修繕不僅是一項工程，也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而他則承擔着讓這座古建重現往昔的使命。

接到任務後，鄭彥華帶領團隊一頭扎進古建現場，幾乎每天穿梭在迴廊，查看青磚縫隙裡的裂痕和飛檐斗拱的殘缺。經過多次測量、記錄與討論，一套嚴謹的修復方案終於敲定。

施工過程中，鄭彥華緊盯細節，反覆叮囑施工人員：“這些古建築還在使用，修復必須嚴格按照文物保護規定，既要恢復歷史風貌，又得滿足實際使用需求。”他指着地面，耐心講解：“地面得先鋪上20釐米的三七灰土，夯實了，再仔細鋪上尺四方磚，每一塊都要嚴絲合縫，鋪完還得細細打磨，最後刷上桐油，這樣才能既堅固又美觀。”對於牆面的修復，他更是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牆面一定要修舊如舊。按照他的標準，青磚根據破損程度，或者小心剔補或者抽換，破損不嚴重的也要仔細清理打磨。不能讓新磚破壞了老建築的韻味。

在鄭彥華看來，古建築的一窗一門都蘊含着歷史的記憶和古人的智慧，每一處修復都像是在完成一件藝術品。這種對古建築的敬畏與熱愛，源自他多年來參與古建築修繕的經歷。這讓他從設計到施工不敢有絲毫大意，每一個環節都要親自把關，最終確保讓古建築重煥光彩。

鄭彥華只是衆多“易州古建工匠”中的一個。“易州古建工匠”由清西陵修建中的古代工匠逐漸演變而來的。兩百多年以來，易縣的古建工匠們從陵區修建及修繕中逐步摸索出整套工藝模式，熟練掌握了清代建築中的木作、石作、青磚燒製作、土作、搭材作、油漆作、彩畫作、裱糊作等工種技藝，發展壯大成爲龐大的古建工匠隊伍。近年來，易縣古建工匠參與完成全國多地的文物古建修繕工程，包括北京故宮、頤和園、清西陵等重要文物修繕工程100多處。

責任

修繕長城關鍵在於讀懂它的“過去”

作爲中國古代政治、文化中心，京津冀同處華北平原，自古以來，三地山水相連，人文一體，在長期的歷史積澱中，形成了豐富的建築文化遺產資源，如故宮、頤和園、河北承德避暑山莊等皇家建築，北京孔廟、天津薊州獨樂寺等禮制性建築。

目前，京津冀地區有多座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多箇中國曆史文化名鎮，30多箇中國曆史文化名村。在國務院已公佈的八批共5000多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京津冀地區有近500處。大量的古建資源爲“易州古建工匠”提供了施展身手的舞臺，衆多古建修復現場都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

在故宮博物院古建修繕中心原主任、研究館員李永革看來，“易州古建工匠”的特色便是官式建築修繕，他們在北京官式建築的修繕上發揮了重要作用，“現在北京的古建修復隊伍大部分都是易縣的”。

54歲的強勇是易縣西陵鎮曉新村人，從事文物修繕工作35年，現在是保定大唐園林古建有限公司古建部技術總工兼古建瓦作工長。他曾參與故宮、頤和園等維修項目，負責過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雙塔庵雙塔、清西陵等衆多古建保護修繕項目。

2014年，京津冀協同發展戰略的號角吹響後，強勇的足跡開始在京津冀的山水間頻繁穿梭。2020年，他接過了白石口長城修繕的重任。

白石口長城修建於明朝萬曆年間，現存牆體達21公里，是明長城保留最爲原始的一段。400多年間，長城的石砌城牆遭受風雨侵蝕，一些城磚已搖搖欲墜，部分牆體甚至坍塌。因爲從修繕現場下山一趟就要花費幾個小時，所以那段時間強勇和工人們就一起住在野外。在他眼裡，修繕長城關鍵在於讀懂它的“過去”，“不瞭解長城的歷史原貌，就修繕不好長城。”爲此，他扎進資料堆翻閱古籍、研究圖紙，還多次向專家請教，只爲探尋長城昔日的模樣。施工的時候，從清理、搬運到砌築、灌漿等，每一個環節他絲毫不敢大意，儘可能保證每一塊磚都放在

精確的位置上。

整個工程持續了大約四年多時間，完工的那一天，強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終於完成了前人交給自己的任務。

如今，強勇的辦公室牆上掛着一幅特殊的地圖——京津冀三地協同修繕的長城。每當有人問他修繕長城有什麼秘訣的時候，他都會說：“修長城不是簡單的修繕，而是和長城的歷史對話。”

交流

每年邀請京津冀專家給工匠培訓

在“易州古建工匠”眼裡，京津冀協同發展的不斷推進給他們帶來了更多機會。

在呂景峰看來，易縣作爲京津冀地區古建工匠最集中的區域，擁有從工匠培育、材料生產到施工企業的完整產業鏈。他們跟京津冀其他地區的聯繫也在日漸加深，這幾年，越來越多的京津冀地區的權威古建專家開始向易縣流動，越來越多的工匠們在接受專家們培訓之後走進京津冀的古建修復工地。

“易州古建工匠”正在從傳統的“勞務輸出”向“區域協同參與者”轉型。呂景峰說，他們每年都會邀請故宮博物院、北京建築大學、天津大學等知名機構的權威專家和老師來給工匠們做技能培訓，進行學術交流。故宮博物院古建修繕中心原主任、研究館員李永革給他們講了《工匠的規矩與傳承》；北京科技大學教授郭宏給他們講了《壁畫的修復技術》；明清官式建築彩畫專家楊紅給他們講了《探尋江南地區彩畫》。“還有很多很多，專家老師們理論知識非常強，我們工匠可能更擅長實踐領域，我們就藉着這種培訓的機會不斷增加交流，提高我們的水平。”呂景峰說。

李永革一直致力於古建築維修保護工作和各種傳統營造技藝的挖掘與繼承工作，曾長期負責故宮古建築的維修與保護工作。他與“易州古建工匠”有着較深的淵源，曾經多次在易縣給古建工匠授課。

李永革說，他最早與易縣古建工匠結緣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後期，當時他在故宮負責工程，需要工匠的幫助，於是便聯繫了清西陵，自此結識了幾位易縣的工匠，雙方一直保持着聯繫。

今年44歲的陳明亮是河北易縣高村鎮南石樓村人，從河北一所大學畢業之後，他踏入古建行業，後拜師李永革。之後他在2021年北京職工職業技能大賽中獲得了第一名，被授予“首都建築工匠”榮譽稱號，還被授予京津冀青年匠師、非物質文化傳承師等多項稱號。

融合

承接京津冀古建修復項目增加很多

鄭彥華感覺這幾年跟京津冀的聯繫越來越多。在易縣古建行業從業者有4萬多人，其中很多人都有在北京從事古建工程的經歷，到北京修古建已經成了很多工匠的第一選擇。

從2019年到現在，陳明亮活躍在京津冀多個古建修復現場。歷代帝王廟、萬壽寺、正陽門箭樓、慶王府一期、張家口洗馬林古城牆修繕等多個工程都有他的身影。在北京修繕一處古建花園時，他們發現最初的方案與實際情況不符。這個建築的斗拱構造特殊，檐口設有擎檐柱，而且有抱廈，還涉及到排水處理等問題。基於責任和對修繕工作的重視，項目停了近半年，大家一直探討，直到找到了最佳方案。

在修復另一處古建文物時，對木材選材要求嚴格，一塊6釐米厚的望板需用木枋加工出來，且該建築作爲明代遺存，在修復過程中要最大限度保留原構件和歷史信息。這個項目在他和團隊的努力下，最終歷時兩年才完成。

陳明亮有一個非常明顯的感受，京津冀協作發展之後，他們承接的京津冀地區的古建修復項目增加了很多。“現在我們來北京幹活的次數越來越多，感到肩上的責任也越來越重。”

創新

現代材料一定程度緩解白蟻和自然老化問題

鄭彥華則敏銳捕捉到京津冀古建保護市場的機遇。他不再像以前一樣等着別人來找他幹活，而是開始學着搶抓市場機遇，組建工程隊，打造集管理、預算、設計、施工於一身的古建隊伍。由於他的古建隊伍專業性強，制訂古建築修復施工方案時，經常會有業內專家與他們探討具體細節。“我們也在不斷提高業務水平，希望在京津冀地區建立更好的口碑。”

73歲的沈志維是土生土長的易縣人，先後參與了昌陵大碑樓測繪大修、頤和園鑾儀衛大修工程等多個大型古建工程。他覺得自己是古建行業向現代化轉型的見證者，這幾年他對新工藝的消防和防腐作用非常肯定。“現代機械極大解放了生產力，現代的材料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白蟻和自然老化問題，在抗震、防風、阻燃、防火功能上都有了極大提高。”

李永革也見證着“易州古建工匠”的變化，“現在使用機械比較多，一些事機器替人幹了，但是彩畫、油飾還是要靠手工。”

傳承

讓後人能準確知道現在修繕時怎麼想的

雖然已經有了超過百年的歷史傳承和豐富的從業經驗，但如今，“易州古建工匠”們在隨着時代變遷主動求變。

呂景峰說，他們現在正在積極融入京津冀“產學研”的創新熱潮中，他們和高校、科研院所經常有一些合作，做一些古建方面科研課題和實驗，讓古建工匠們能走在這項事業的最前沿。此外，近兩年，易縣傳統建築文化研究協會的會員們在每一個項目結束之後，都會進行追蹤、回訪，建立一個評價系統和檔案。這樣做的目的是將來回看這些資料的時候，後人就能夠準確知道當時修繕的人是怎麼想的。“我覺得這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情，它能讓後來的人瞭解我們的想法，將來再去修繕的時候可能爲他們提供更多的思路。”

對於古建技藝傳承，沈志維覺得不能讓年輕人對古建行業望而卻步，要吸引更多的年輕人進入這個行業，古建傳承仍有很長的道路要走。

在呂景峰看來，這幾年古建的工匠數量其實是在減少的，因爲年輕人不是很喜歡從事這個行業。因此這幾年工作之餘，他走上了“教師”崗位，爲易縣職業技術教育中心的學生們講授古建知識。“在課堂上我給他們講述易縣傳統建築的知識和文化，培養建築人才，公司則直接爲這些人提供就業崗位，解決就業問題，這樣也能支持古建行業發展，形成一個完美閉環。”

李永革說，希望能通過國家重視，多辦一些比賽，慢慢吸引更多的年輕人進入這個行業。供圖/受訪者

·內存·

保護好古建築就是保存城市歷史和文脈

古建築是我國曆史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承載着豐富的歷史信息和文化底蘊。習近平總書記高度重視歷史文化在城市發展、城市更新中的作用，他指出，歷史文化是城市的靈魂，要像愛惜自己的生命一樣保護好城市歷史文化遺產。保護好傳統街區，保護好古建築，保護好文物，就是保存了城市的歷史和文脈。對待古建築、老宅子、老街區要有珍愛之心、尊崇之心。

北京青年報記者注意到，近年來，國家和整個社會針對古建築的各項保護動作不斷。比如，《文物保護法》《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等法律法規明確了古建保護的基本原則和管理體制。國家近年來還實施了大量古建維修、加固等工程，使衆多古建得到保護。

國家文物局2025年工作要點提出，推進文物建築系統保護。重點開展故宮、十三陵、天津勸業場、上海海關大樓、武當山古建築羣、塔爾寺等文物建築保護修繕和展示，加大央屬文物保護力度。壯大文物建築保護修繕隊伍等。

伴隨着近年來國家和整個社會對古建保護工作的重視，“易州古建工匠”走上了快速發展之路，如今已發展成爲集工程勘察設計、古建修繕施工爲一體的重要產業，擁有企業100多家，施工隊伍150多支，古建行業從業人員已達4萬多人，年經濟效益超20億元。

本版文/本報記者李鐵柱實習生武昱含秦劉子然

統籌/孫慧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