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丨母親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在網上找電影時,我意外發現了一部叫《不了情》的影片,心裡一動:是不是母親講過的那個故事?
母親十幾歲時,外公主持村裡的小學,曾經提出如果有一兩個女孩上學,就讓母親也去。
很多個晚上,外公擠在家裡給村民們念唱本。母親湊在旁邊,一邊聽,一邊跟着認字,但她最終沒走進那個鄉村小學。
畢竟,在那時的偏僻鄉村,上學是奢侈的事。別說女孩,男孩中也沒幾個識字的。何況,不久母親就結婚了。
後來,村裡辦起掃盲班,男人們上夜校,女人們白天去,但真正用心認字的人不多。掃盲班教出的學生中,後來只有母親一個人能獨立閱讀。這得自於她自己的努力,也有運氣的加持。掃盲班有兩個女老師,和母親年齡相仿,又是鄰居,母親每天都找她們請教,借書看。
母親給我講過一本叫《多少恨》的小說,男女主角的名字她都記得清楚。母親說,這小說還有一個名字叫《不了情》,她欣賞女主人公虞家茵含而不露的愛情,也同情她的隱忍和放棄。但母親一直沒告訴我小說的作者是誰。
電影《不了情》,講的就是母親說過的那個故事。我查了才知道,《不了情》是張愛玲親自執筆任編劇的電影處女作,後來她把這部電影改寫成了小說《多少恨》。
母親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之所以把電影名說成小說名,應該是聽掃盲班老師說的,但後來記憶模糊弄混了。那時剛從省城回來的老師很可能看過這部電影,母親看的是從她那借的書。
母親對張愛玲的作品是真心喜歡。我買過好多文學雜誌,有幾本重新刊載過張愛玲的作品《金鎖記》《傾城之戀》等,母親都讀過。她曾說,某些作品中肯定有張愛玲自己的影子,“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怕是寫不出那樣細緻的心理。”
母親上完掃盲班後一直堅持讀書,《紅樓夢》《儒林外史》《牡丹亭》等都有涉及,後來還讀了一些當代作品。從1980年代開始,我每次放假回家都會給她帶書和雜誌,母親記不住《莎士比亞悲劇四種》《巴黎聖母院》《紅與黑》《簡愛》中“咬嘴”的外國人名,但故事情節、人物形象都記得,講出來簡直像專業分析。
我曾經問母親,如果當年能上學,她後來會不會當老師,或者成爲一個作家?母親總是笑我胡思亂想,但我隱隱感覺到母親內心是有些許遺憾的。對當年沒能上學,母親耿耿於懷,只是生在那個時代,她的命運是註定的。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有一本《我的父親母親》,前半部分作者虛構了父母可能的另一種生活,後半部分則基本是作者父母的真實生活。讀這本書時,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我的母親可以有另外一種選擇,她的人生會有怎樣的故事發生?
如果母親生在另一個年代,如果外公讓她上學,如果母親完成了學業,那她要麼回到家鄉做一個鄉村教師,要麼去外公描述過的或者張愛玲筆下的城市,勇敢面對一個嶄新的世界,就像那些獨立女性,以智慧創造屬於自己的生活……
走出掃盲班後的40多年裡,母親讀了不知道多少故事,爲什麼她對一篇並不“著名”的小說印象那麼深?《多少恨》在張愛玲的小說裡,並不算“代表作”;黑白電影《不了情》呢,即使我這樣一個影迷,以前也從沒有聽說過。
直到我想把母親讀過張愛玲作品這件事當作一件趣事寫下來時,我才突然若有所悟。
我對母親一直存在一種“印象誤會”。我略微懂事的時候,母親已經年近半百,跟村裡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們一樣,整天穿着黑灰色的帶大襟衣服,一身傳統的鄉村婦女裝扮,在我的印象裡,母親一直就是“老年人”,一個普普通通的“鄉村老太太”。聽母親講幾十年前的故事時,我總是把眼前的蒼老母親的樣子代入想象,卻從來沒有想象過母親十幾二十幾歲的模樣。
但是,母親也曾經年輕啊,也有過花季少女的夢想、青春韶華的渴望,認得了字,讀到了遙遠的現代大都市裡不一樣的人生。
《多少恨》中,從鄉村闖進城裡的現代青春女性虞家茵,是否讓當時20多歲的母親羨慕和心動?母親和張愛玲筆下那些新女性處在同一個時代,卻是生活在天壤之別的兩個世界。屈從於方寸之間的現實中,母親的內心裡其實跟周圍格格不入。她的身體走不出現實生活的世界,但心裡肯定有一個不一樣的夢想世界。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未必是母親心中理想的女性,卻是母親能夠認可的女性,因爲她們擁有豐富平等的精神世界,而母親身邊少有人能夠理解這些。
這種潛藏於心底的精神獨立,使得母親格外堅強,支持着她走過了幾十年的艱難,爲兒女遮風擋雨無畏無懼。母親幾十年都沒流過眼淚,別人讀書、看電影時哭得稀里嘩啦,母親淡然以對:“那些我都經歷過。”後來讀《簡愛》時,母親說,簡愛也不會流淚。
直到去世前半個月,母親還在讀書,對知識的渴望早已化作一種執念,即使在被踐踏的歲月裡,哪怕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母親也堅決要求兒女們好好上學,“做一個有文化的人,做一個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