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論/張曼娟、劉克襄 中年書寫照顧者
張曼娟(左)、劉克襄同爲照顧者。記者餘承翰/攝影
照顧父母,讓人理解人生,學習什麼是老,作家張曼娟(左)、劉克襄(右)在長照的路程中,透過書寫與旅行,提供給長照者慰藉與啓發。記者餘承翰/攝影
張曼娟老師曾說:「照顧着老去的父母,才真正理解人生」、「照顧父母,讓我學習到什麼是『老』」。劉克襄老師則說,這些年勤寫臉書是爲了讓媽媽閱讀、過去旅行是個人自由的浪漫之旅,現在則是像在母親的心靈陪伴下去到遠方。
父母給的長照大禮/劉克襄在臉書散播百歲的人在做些什麼、如何用快樂的方式活着。
記者問:請兩位談一下,照顧父母對自己的改變。
劉克襄(以下簡稱劉):父母分別給我一個長照的大禮,讓我看到許多社會問題。照顧父母這十八年來,我一直在參與社區的地方創生。我爸我媽兩個已經完全無法走出家裡的老人,反而幫助我看到許多事情、讓我知道如何跟社會對話。我喜歡在臉書中散播一些九十歲或一百歲的人正在做什麼、如何用一種快樂的方式活着,這是我從照顧父母中學到的。
張曼娟(以下簡稱張):照顧父母,我最大的心得就是不要活那麼久。長期以來,臺灣缺乏照顧者的論述和感受的分享。像克襄其實十八年前就在長照,但他低調不談,很多人不知道。但我覺得我有一個天賦和使命,必須碰到父親精神分裂和母親失智症,許多朋友說我「不是中一個頭獎,是中兩個頭獎」,但我覺得這是天意,讓我知道照顧者之不易。
照顧父母也讓我發現,原來人生一世到最後,其實需要的就是想睡覺時有顆安眠藥讓你入睡、想出門時有一臺輪椅讓你出門,又何必花這麼多精力與情感去汲汲營營。
劉:很多人說你怎麼一直在臉書po文章,我說我是爲了我母親才po文章,讓她知道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我每次回去跟他吃飯,她就可以跟我聊我正在做什麼。
媽媽太喜歡在臉書上追蹤我。她如果在臉書上看不到我,就會去找我的朋友、加他成爲臉友,然後從他的臉書找到我在哪裡。她變成一個偵探,整天在臉書中搜尋我。
張:瘋狂粉絲啊,你沒有遇過這樣的瘋狂女粉絲嗎?
劉:我好幾個朋友都說,他的頭號女粉絲就是我媽媽。但我把我媽媽變成一個可以比較快樂面對的長輩。
問:曼娟老師過去在文壇的形象是夢幻浪漫,開始寫照顧者議題文章時,滿讓讀者嚇一跳。請問兩位,臺灣開始出現「照顧者文學」了嗎?怎麼看臺灣的「中年書寫」?
張:這也是滿好笑的,我不知道是哪裡夢幻了?海水正藍裡面寫的是父母離婚、小孩走上絕路、還有爸爸把房子賣掉給孩子出國、然後兒子出國就拋棄爸爸的故事,哪裡夢幻了。今年就是海水正藍四十週年,我終於可以大聲說:夢幻在哪裡啊。我覺得是因爲讀者沒有想到,這種事也會發生在張曼娟身上。但其實長久以來我的身上發生過許多不浪漫也不美好的事情,只是我沒有特別去講。但到了成爲照顧者,我覺得臺灣社會需要改變對於照顧者的認識。照顧者的經歷和敘述,一般人知道的很少、只能憑自己的猜測和想法去想像。
我自認做了一個照顧者的寧靜革命。剛開始在臉書貼照顧者的文章時,不少人在下面回覆:照顧父母是你的福報,你要惜福不可以抱怨,現在是你回報父母的時候,你竟然還敢訴苦真是不孝。我第一次收到這樣的回饋時滿震驚,朋友還告訴我不要冒華人社會之大不諱。但我的想法就是,會說出這樣話的人,一個是根本沒有成爲照顧者,再不然就是非常幸運、照顧之路很順遂。如果你曾經真正成爲一個照顧者、經歷辛苦的照顧之路,你不會說出「福報」這樣的話。很多照顧者就是撐不住這種「福報」才走上絕路。
沒有經歷過的人憑什麼指責別人不惜福,所以我覺得我就是要把我所體驗的事情說出來。我堅持要出第一本關於長照的書時,我心裡把它當成人生的最後一本書,從此以後張曼娟就被丟進了焚化爐。那時我已經五十幾歲,五十幾歲還不能講實話不是很慘嗎?
照顧者的寧靜革命/張曼娟書寫,自比永遠在面對暴投的捕手,不在乎觀衆席的風涼話。
這本書出來之後受到了社會的迴響與共鳴和善意,超乎我的想像。這幾年我算是慢慢走出一條照顧者的寧靜革命,讓大家意識到其實照顧原來不是那麼輕鬆愉快的事情,就像是一個永遠在面對暴投的捕手—被你照顧的人就是一個會不斷暴投的投手。而你要慢慢學會面對觀衆席上那些冷眼旁觀的人的風涼話,你要慢慢地愈來愈不在乎。
劉:在文學領域中,讀者可能會誤會張曼娟是屬於比較夢幻的,也會認爲我就是整天在山裡跑的。但其實我們都會遇到照顧議題,只是用什麼方式去面對和呈現。
張:我們這一代人,從四年級生到六年級生,人生最大的問題如果不是婚姻、事業,肯定就是照顧父母。照顧是「中年覺醒」非常重要的一塊,在臺灣,你不是照顧者就是預備照顧者,完全不用照顧的人非常的少,大部分的人就是這兩種身分。
和父母告別那一天/張曼娟說,對照顧者是巨大沖擊。劉克襄說,做給自己的下一代看。
問:請問兩位,經歷了這麼多年的長照,已經找到和父母自在相處的方式了嗎?
劉:沒有沒有還是沒有。每次去母親那裡,就是重新組裝上陣,走路時都會想用另一個角度思考自己現在面對的狀況。因爲你不曉得今天進去打開門看到媽媽時,她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跟你講話,所以你就要隨時調整自己。
張:對我來說,與其說是有沒有找到什麼好的相處方式,還不如說是是否應該更好地去準備告別那一刻的來臨,以及告別之後。從我父親十年前思覺失調開始,對我來說,他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常告訴自己,就算他現在已經不是我的父親,但我要記得我永遠是他的女兒,我要用這種方式才能夠撐過那些很難熬很破碎的時刻。但去年他九十七歲高齡過世時,我還是覺得很難面對。
而我母親八年前開始失智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已經重組、很多事已經不記得,已經不是我所熟悉和認識的母親。但我想等到她真正離開那一天,對我來講還是一個非常大的衝擊,這是獨力照顧者必須去面對的一大議題。
劉:每年清明節我都要跟弟妹和媽媽去靈骨塔祭拜父親。媽媽很早就買了兩個位置,拜爸爸時她會一直講,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在媽媽要去這個地方的階段性時間裡,不管是我的家族和我的下一代,他們都在看我怎麼去面對照顧這件事。我希望自己能夠儘可能做到讓大家可以參考的狀態,讓他們遇到時也能夠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