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專欄】張曼娟/那年夏天,迤邐的返鄉隊形

那年夏天,迤邐的返鄉隊形。(圖/葉懿瑩)

天氣好熱,這密閉式的空間裡,到底有沒有冷氣?四處都是嘈雜的人聲,明明是排在長長的人龍中,卻不斷有人意圖插隊,於是爆發一陣又一陣的爭吵,加上各式各樣的潮汗黏膩的氣味,異常緩慢的移動速度,令人難以忍受。旅行社領隊慌忙晃到我們這裡,問一聲:「沒事吧?你們。」「感覺都沒有移動啊,怎麼那麼慢?」父親問。「好像是前面有人的證件不齊全,再等等吧。」話還沒說完,領隊已經瞬間移動消失了。「不知道我們會不會有問題……」父親喃喃地,只說給自己聽。我感受到父親的焦慮,曾經兩度潛入香港去做地下工作的他,會不會已經被標記了?一進海關就遭逮捕?而我更擔心的,是已經高燒四天的母親,在我的攙扶下,虛弱的站立,身上的熱度透過皮膚燃燒着我。

那是1988年的七月,距離父母離鄉已近四十年了,返回故鄉與親人見面,原本是想也不敢想的。每次劇場演出平劇《四郎探母》,骨肉分離十五年的楊四郎,渴望親眼見一見母親,他含淚吟唱着:「思老母不由我肝腸痛斷,想老孃淚珠兒灑在胸前。眼睜睜高堂母難得見,兒的老孃啊!要相逢除非是夢裡團圓。」總有許多坐在觀衆席的四郎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着,他們等待豈止十五年?二十五年?三十五年?1987年十一月,政府宣佈解除戒嚴,也在此時正式開放大陸探親。父親火速遞出辭呈,準備返鄉,母親也開始各種採買,家裡的氣氛再也不平靜了。

我知道有些老兵爲了返鄉,將自己身上「反共抗俄」、「殺朱拔毛」的刺青剜了去,鮮血淋漓的,他們一點也不顧惜。「要回老家啦,誰能想到還能回去看看?」他們的鄉音重到難以分辨,卻見人就想訴說,整天像喝醉了酒那樣暈陶陶的。

每天騎着腳踏車大聲兜售「包子、饅頭」的山東伯伯,嗓門更大了,嚷嚷着:「買一送一,俺要回老家啦。」母親對他說:「要回老家了,還不多存點錢?買一送一賺什麼?」山東伯伯笑得合不攏嘴:「錢早就存好了,俺那個小房子也賣啦,這次回老家就不回來了,我走的時候兒子纔剛生,現在都要四十歲了,我回去準備抱孫子啦。」他是我所認識的第一批迴老家的老兵,他離開以後,社區的下午再也聽不見「包子、饅頭」的叫賣聲,感覺有些空洞。直到兩年後的某一天,晚上回到家,看見餐桌上放着我最喜歡的豆沙包,熟悉的樣式與滋味,我咬下一大口,一邊問母親:「哪裡買的?跟山東伯伯的好像啊。」母親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道:「老山東回來啦,不知道生了什麼病?整個人都脫形了。」「不是說不回來了?不是說要抱孫子嗎?」不知道爲什麼我的情緒激動起來。「他就說沒法兒過了,別的也不肯說。」母親停頓片刻,而後說:「聽說所有的錢都沒了,只能重新開始。」我們的眼光都落在雪白的饅頭上。

自從父母有返鄉探親的念頭,我便請纓相伴當保鏢,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我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開放探親後,許多返鄉旅行社的業務蒸蒸日上,他們負責爲返鄉者買辦機票、火車票、三大件、五小件,以及最重要的護照和臺胞證。我們繳費靜待旅行社通知,他們告訴我們從臺灣飛香港之後,才能辦理臺胞證,併購買三大五小,接着搭廣九鐵路到廣州,過海關後再送我們搭乘內陸飛機去指定地點。聽起來是相當不錯的一條龍服務,我們也在他們指定的日期出發了。旅行社領隊將一羣人帶上飛機,飛往香港啓德機場,而後入住不同的賓館。我們住在銅鑼灣的一幢樓宇中,沒有窗戶的密閉房間,一張比單人牀大一點的雙人牀,和一張無法翻身的細小單人牀,這間三人房冷氣轟隆隆二十四小時開着,就是我們的棲身之地。

白天裡我們被帶着去辦臺胞證,購買了九大件和十五小件,將提貨單好好的收着,又在父母友人的陪同下,去銀樓買了十幾個金戒指,小心翼翼的藏好。七月的香港是個火爐,燠熱不堪,進入地鐵或回到賓館,又冷得哆嗦,我們都希望能早點啓程,偏偏旅行社說從廣州去洛陽的機票很難買,買不到。父親與他們爭論,明明說是機票都買好了,我們纔出發的,怎麼臺胞證都辦好了,又說沒有機票?「要不然你們搭火車吧。」接待櫃檯的旅行社人員做出結論。「說好了搭飛機,錢都繳了,爲什麼要坐火車?」父親的雷霆之怒轟然爆發,我想起從我們入住賓館以來,每天都有人在接待櫃檯吵架,原來是這樣的「隱情」。想要機票也不是不行,但是得透過特殊管道去買,既然是特殊管道,那肯定是要再多花點錢的。旅行社的人把話講明白了,對這些歸心似箭,心急如焚的楊四郎們來說,就當是花錢消災吧。

就在不知道能不能買到機票的時候,母親忽然發起燒來,全身無力的躺在牀上,只想睡眠。我問父親:「如果媽媽一直不退燒,怎麼辦?我們要不要回去?下次再來?」父親的嘴抿成一條線,他盯着牀邊的退燒藥看了半晌,又盯着母親看了半晌,搖搖頭說:「這樣,妳帶媽媽回家,老爸一個人去。」「我怎麼可能讓你一個人去啊?」我的淚差點迸出來:「你不是說,你可能會被他們抓起來?」父親的身形那樣單薄,不知道內裡到底有什麼力量在支撐,他明明是個謹小慎微,並瞻前顧後的人。

媽媽稍稍退了燒,堅持要走下去,她說:「都等了快四十年了,怎麼可以放棄。」兩天後我們終於拿到了機票,坐上廣九鐵路的火車,從九龍到了廣州,匯流到這迤邐的返鄉人流中。返鄉的人差不多都先來到廣州這個集散地,再四面八方前往目的地。我的父母算是中年族羣,有許多是白髮蒼蒼,拄着柺杖,坐着輪椅的,夾雜其中,二十多歲的我竟是年輕世代。因此,當老人家無法搬動行李轉盤的大行李,我自然要出手幫忙,那行李和我家的一樣,相當沉重,完全可以理解。因爲過來人告訴我們,老家的草紙好粗,絕對是用不慣的,所以連衛生紙都塞了好幾卷,其他的用品就更齊全了,怎能不沉不重?

在過海關的隊形中,我一直有點戒備的望着自己的手。在香港買的金飾,爲了怕海關刁難,此刻都戴在我和媽媽的身上,從來不戴戒指的我,戴了七、八個金戒指,很怕在擁擠人羣中,突然不翼而飛。這個宛如土豪的造型,也令我侷促不安。好不容易輪到我們,海關人員的態度竟然挺友善的,還跟父親話家常,問了他老家在哪裡,家裡還有什麼人。父親的臉色已經蒼白,抖得像個篩子,強撐着應答。海關人員的最後一句:「不容易啊,老大爺,終於回家啦。」似乎是太過溫情了。

我們拖行着三個大行李箱,跟着領隊往外移動,準備集合搭遊覽車進廣州市區,休息一晚,而後再各自疏散到不同的目的地。已經過關的人們依舊是喧鬧吵嚷,不知道爲什麼總聽見嗚嗚的哭聲,此起彼落。我去了洗手間,再折返時找到了哭聲的來源──頭髮稀疏的六、七十歲老伯,委頓在地,他的行李半開,衣物從裂縫中吐出來,他一邊撕心裂肺的痛哭,一邊含糊不清的嘶喊:「沒啦沒啦,我的黃金,我的錢啊……我的機票也被偷啦,我老孃還在等我……我回不了家啦!活不了了……我活不了……」他用力捶地、啪啪的打自己的臉。我被那樣的景象驚呆,怔怔地站着,已經走到這裡,什麼都丟了,怎麼辦?怎麼辦?領隊衝過來找我,他嚷嚷着:「快點快點,車要開了,大家都在等妳。」「我爸媽呢?」我用哭腔問。「上車了,都上車了!」

跟隨着領隊的腳步,迅速離開車站,搭上了遊覽車。廣州的天已經黑了,街燈亮起來,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更顯暗黑。母親疲憊的靠在我身邊,闔眼睡去。我知道在這樣的混亂中,我幫不了任何人,只能護衛着自己的雙親,可是那樣掙扎、無助、悲痛、絕望,陌生人的慟哭,卻始終響在我的耳邊。

直到今天,我依然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