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專欄】張曼娟/左鄰右捨去哪了

圖/AI生成/柳佳妘

坐在舒適的七人車上,只有司機和我兩個人,我們已經在快速道路上奔馳了一個多小時,距離上海市區愈來愈遠了。原本是我和父母與朋友的上海之旅,父母在三天前脫隊,說要去探望許久不見的四維媽媽,我還沒出生時,他們就已經相識了,四維爸爸和我的父親是同事,後來又租了同一幢日式房子,成爲鄰居。四維爸爸嗜賭,贏的時候少,輸的時候多,但他總是記得贏的快感,因此一賭再賭,積累了不少債主和債務。四維媽媽嫁給他後生了四個孩子,也逼着丈夫發誓戒賭無數次,只要丈夫又去賭,四維媽媽就臥牀不起,而丈夫會做滿滿一桌子菜,把屋裡屋外打掃得一塵不染,甜言蜜語哄得四維媽媽起牀享用美食。

「四維爸爸體貼起來真是模範丈夫啊。」媽媽的話語中隱隱似有歆羨之意:「怪不得四維媽媽沒有離婚。」

「四維爸爸很帥啊,也許四維媽媽看着他就開心啦。」少女時代的我覺得,那個高挺的男人真的是有着迷魅女人的模樣。

「他對老婆也是很大方的。」母親補充說明。

父親哼了一聲:「是啊,他當然很大方。」

我記起父親說過,到了開學要幫四個孩子繳學費時,四維爸爸的電話就來了,極其懇切的借錢:「就算我是個再無用的爸爸,也不能讓孩子無書可讀啊,你說是不是?」

雖然父親每次都跟他說,這是最後一次,想到四維媽媽和孩子們,到底還是答應了。其實我的父親是個相當儉省的人,每天要騎二、三十分鐘的自行車去上班,就算是下雨天也捨不得搭公車,在雨中騎行。那是大家都很刻苦的年代,爲了借學費給四維爸爸,父親還挖過我的存錢筒。然而,令父親感到錯愕的是,四維爸爸是搭着計程車來借錢的,拿到錢之後又搭上計程車呼嘯而去。回到家的父親第一時間會打電話給四維媽媽,告訴她丈夫已經借到學費了,他們是那麼擔心學費又上了牌桌。

四個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不斷被債主騷擾,有時在電話裡四維媽媽會咬牙恨恨的說:「他怎麼還不死,要禍患多久啊?」四維爸爸喝醉酒失蹤了,兩天後纔在排水溝找到,他真的死了。聽到消息我們都說不出話來,久久,母親才說:「四維媽媽不用再過擔驚受怕的日子了。」

不久之後,四維媽媽被長子接到上海去生活,據說過着非常優渥的日子。她說她想念我的父母親:「你們就是我的弟弟妹妹,來住幾天,咱們好好聊聊吧。」於是父母去了四維媽媽家,當我完成了活動行程,也被車子接到四維媽媽家。那是一個上海郊區的豪華社區,每一戶都是莊園建築,前門很低調,就只是花園、白石步道,拾級而上進入客廳,高懸的水晶燈、宮廷風的傢俬、地暖使得屋內乾燥溫暖,穿過客廳與餐廳,前後幢之間的江南式庭園,才真正令我大開眼界。小橋流水、亭臺水榭,池塘上還停泊着小船,桃花、辛夷、杏花與柳樹交織成爲煙花三月。

我被眼前景象所迷惑,四維媽媽已經招呼我吃下午茶了。只見三個年輕的女傭,捧出點心和茶水,四維媽媽說一個是專門照顧她的,一個專門採買煮食,一個則是特地照顧四維媽媽的愛犬。四維媽媽看着短髮的我嘆息道:「以前那個小辮子多難梳啊。」母親曾經對我說過許多遍,幼時我的頭髮又軟又細,扎出的小辮子就像毛毛蟲,只有四維媽媽能把我的辮子扎得整整齊齊。

「曼兒乖呀,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有時候把她弄疼了也不吭氣,不像我的女兒,扭個不停,乾脆全把頭髮剪短了。」四維媽媽含着笑意。

擔任工廠廠長的大維哥哥一進門就衝着我笑:「不認得了吧?」

「大維哥哥,好久不見。」

大維哥哥說起我小時候睡午覺總要人陪,父母親都上班,家裡傭人也忙,就由四維媽媽陪睡,有時候大維哥哥也陪,或許是因爲年齡差,自家手足免不了打打鬧鬧,而我這個無血緣的小妹妹,反而得到哥哥最多疼愛。大維哥哥笑着說,我那時候睡覺喜歡抓捏着身邊人的手肘皮,一下鬆一下緊的,捏個半天才能睡着。

「天啊,你怎麼不打我一巴掌呀,什麼怪癖。」我感到羞赧,無地自容。已經是四十幾歲的女子,才聽說了這樣的往事。

「怎麼能打呀?只怕吵醒了妳,那時候真是挺可愛的。」大維哥哥說。

甜蜜取代了羞赧,從扎小辮子到捏着肘皮的睡眠,雖然是沒有血緣關係的鄰居,卻給了我很多很多的愛。

1997年八月,我受聘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學校裡所有的公文往來與告示都是英文,我在查字典中日夜奮鬥,兢兢業業的努力,謙和有禮待人,卻不知爲什麼,繫上秘書Ms.陳一聽我說話就皺眉,對我的態度始終不友善。過了一個多月,繫上分派給我的助教終於忍不住對我說:「秘書覺得妳很不尊重她呀。」我感到憋屈,明明是她不友善,助教點出了癥結:「爲什麼妳不叫她Mrs.張?而叫她Ms.陳?她覺得很不開心。」在臺灣女性已經不冠夫姓多年後,原來香港的職業婦女有着不同的思維,說到底是我不友善了。從那以後,我一跨進系辦公室便呼喚着Mrs.張,換得一次又一次如花的笑靨。

在步步爲營,卻又常常行差踏錯的那一年,最能撫慰我心的,竟然是沒見過面的鄰居。住在香港的時候,幾乎從沒見過左鄰右舍,但當我走出電梯準備回家,卻會在門口停駐一陣子,嗅聞着鄰舍煲湯傳出的氣味。這是陳皮啊,今天有蓮藕呢,這個味道應該是蜜棗和南北杏……常常煲湯的鄰居肯定不會知道,他們家的那鍋湯,是如何的療愈着一個充滿挫折的遊子。從香港回到臺灣之後,我也習慣在感到低落時煲上一鍋湯。

我三十幾歲買了自己的房子,將父母接來同住,這是一幢一層四戶的電梯大廈,左鄰右舍都很友善。對面左邊是姓賴的人家,他們的陽臺與我家陽臺相連,兩位媽媽常常一邊洗衣服一邊聊天,有時還傳遞水果或小菜。最有趣是投票的日子,明明深知兩家人的政治立場並不相同,卻還相約一起去投票所,說說笑笑,而後投下立場不同的選票。投完票之後,兩位媽媽相伴去市場買菜,兩位爸爸則各自回家。十幾年後,賴家隨女兒搬去了林口,賴媽媽有時打電話給媽媽,訴說林口好乾燥,不太習慣,又沒有可以聊天的左右鄰居。新鄰居搬來便將後陽臺做起了玻璃窗,媽媽洗衣時再沒有鄰居可以聊天了。

我家隔壁鄰居是一對夫妻帶着兩個小孩,差不多是幼稚園到小學年紀。剛在大學教書的我還年輕,聖誕節會在家裡佈置聖誕樹,大門口也掛上聖誕裝飾,鄰居敲門來問,可以讓孩子看看聖誕樹嗎?從那以後,每年聖誕我都會掛兩包聖誕禮物在他們家門口。孩子唸到國中時,他們搬走了,送了一個陶瓷蓮花噴水盆給我們,插上電就會旋轉發光和噴水。九二一地震時摔壞了,父親卻捨不得丟,他說以後把它修好,這個以後始終沒有來,也不會來了。

隔壁搬來的新鄰居是一對夫妻,帶着兩個纖巧靈動的女兒,有時在電梯間遇見那位太太,我們會多聊幾句,她談起自己的工作計劃,希望我們以後能有合作機會,而後,好些日子過去,我再也沒有見到她。有一回忍不住向她的先生詢問,先生對我說:「因爲媽媽失智,她回去照顧媽媽。」原來如此,那時我的長照初初開啓,很能心領神會。一年一年過去,太太再也沒有出現過,兩個女兒都已長大,成爲人母。鄰居太太去哪了?我有時候也會這樣想。

鄰居先生常在陽臺抽菸,一嗅到煙味,我就起身關門窗,成爲氣喘患者後,對煙味格外敏感。去年送走父親,電梯裡偶遇鄰居先生,他對我說:「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點點頭向他致謝,本來很想跟他說,如果可以不要在陽臺抽菸,但我忍住沒說。今年春天,再也沒聞過煙味了,也沒見過鄰居先生,我問了那個已經成爲母親的女兒,她對我說:「二月的時候,我爸過世了。」我只能怔怔的望着她,而後,終於問了懸在心上好幾年的問題:「媽媽還好嗎?我好多年沒看見她了。」「喔,他們已經離婚,好多年了。」

許多鄰居如星流四散,不知所蹤。

我知道了隔壁鄰居的下落,知道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