罅隙之光
散文
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交錯在視線中。身旁有着輪椅與推牀的滾輪聲,護理師推着病牀往前滑動,病牀上的病患緊閉雙眼,不確定是睡着還是痛苦的醒着。一旁着急的家屬,跟前跟後的,腳程似乎已經趕不上那病患的呼吸。
趙靜佇立在一旁等候他們經過,眼神無法凝視,也無法交會。
到候診區,那冰冷的白色瓷磚,使得一種緩慢的焦慮油然而生。所有患者都靜靜等待,有些無座位可坐的,就會站在診間外,臉上帶着相似的倦怠。候診區電子螢幕的數字變換,趙靜走近座位區,一旁的女士不動聲色,將自己的私人包包拿起,禮貌示意她可以入座。此時她聯想到,與去年此時,在音樂廳裡某位觀衆起身讓座的姿態,莫名地重疊了。那時,舒曼的鋼琴協奏曲剛進入第二樂章,音符像水波一層層盪開,而現在,只有候診區沉悶的空氣與機械化的叫號聲。
她低頭看着手機螢幕,時間似乎沒有過去,卻也沒有前進。她嘗試數着螢幕上不斷變換的號碼,試圖找到某種節奏,彷彿這樣可以讓自己在這個場域裡保持存在感。然而,這些數字毫無規律地閃爍、跳動,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動着,既無法預測,也無法改變。
「趙靜,請進。」護理師的聲音,從診間傳出,感受不到任何情緒。 她延遲了好多秒,才逐漸起身,側身推開診間那厚重的門。
診間的燈光比候診區更亮,嚴格來說是一種白,冷白色的光線落在桌面,將醫生與趙靜之間的距離切割得更加清晰。門輕輕闔上,外頭候診區的叫號聲被永遠地隔絕,這裡安靜得只剩下趙靜、醫生、護理師的呼吸聲。
醫生觀看桌上電腦,視線停留在螢幕上,語氣顯得平淡:「最近還好嗎?」
趙靜頓了一下,指尖摩挲着袖口,聲音壓得很低:「還好。」
醫生握着滑鼠,短暫的沉默之後,又問:「有哪裡不舒服嗎?」
趙靜的視線落在醫生的電腦螢幕旁,雙手合十。「……有時候。」
醫生的手停頓了一秒,這才擡起頭,看着她:「什麼時候?」
趙靜沉默了一下,呼吸開始急促,最後卻只是輕輕搖頭:「有時候。」
醫生沒有再追問,只是將位置轉正,雙眼注視着趙靜。「藥還在吃嗎?」
醫生的語氣平穩,像是例行公事。
趙靜微微點頭,但腦海裡浮現的,是另一個場景。
「藥還在吃嗎?」她記得這句話,過去在軍醫院裡的醫生也曾問過,語氣卻是不同的:輕鬆、熟稔,甚至帶着點笑意。那時候,醫生知道父親是誰,知道他的背景,他的軍階,他在這個國家秩序裡的位置。
那是趙靜童年記憶中的畫面,父親的手搭在她肩上,診間裡的空氣帶着一種穩定而可預測的氛圍。醫生與病人之間沒有陌生感,父親甚至能與醫生閒聊軍中的近況。診斷結束後,醫生拍拍父親的肩:「老趙,沒事,這藥拿回去,按時吃就好。」
而現在,她只是衆多病患之一,醫生的聲音裡沒有任何辨識,只有一種制式化的關心。
門縫外的走廊裡,輪椅滑過的聲音微弱地滲進來,隨着電子螢幕上的號碼變換,外頭的世界仍在運行,而這裡的時間像是被無形地拉長。
趙靜此時此刻在想,是誰按下按鍵控制電子螢幕上的號碼更換?是一位巨大的隱形怪獸嗎?還是醫生眼神示意着護理師要更換,或是,護理師觀察醫生和病患的互動而採取行動?
她突然意識到,這不只是一個程序,而是一個決定生存方式的過程。在這間診室裡,她不僅僅是等待診斷的個體,更是一個被體制重新定義的存在。在這套醫療秩序中,所有的決策、所有的指示,最終都回到了「標準程序」,就像她父親曾經相信的體系一樣。只是,這個體系的標準早已不再爲某些人保留特權。
醫生將視線轉移到趙靜身上,語氣平穩:「再觀察一下,如有問題再來。」
趙靜像是想說些什麼,卻沒有開口。她站起,轉身,視線落在門把上,微微吸了口氣,推開門,光線從門縫間滲透,內心像是被光線穿透,影子投在診間的地板上。
醫生沒有說任何話,桌上的紙張微微顫動了一下,診間裡再次迴歸沉默。
在門外,候診區的螢幕數字仍在變換,她回過頭,看見一位長者緩緩地站起來,拄着柺杖,一步一步朝診間走去。他的動作緩慢,但無可避免。
這是秩序,這是規則,這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