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的間隙

散文

母親轉成導師職以前，是一位音樂老師，對於因爲讀師院，纔有機會學音樂的母親，認爲讓女兒學琴是一種莫大的驕傲，因此，身爲音樂老師女兒的我，從小學琴，家裡更是被建築師父親，隔了一間空間當琴房。

十歲那年，因爲舊琴的琴絃和零件太過老舊，母親決定把舊琴淘汰，換上另一臺琴，到工廠挑琴時，認識的老闆向母親打包票保證，雖然我們買的是二手琴，但一定是新弦的好琴。那天，老闆架上支撐木要我試琴，偌大的倉庫裡，十歲的我，嘗試爬上高度不太合適的琴椅，坐定後，按下練習曲中的一組和絃，瞬時，卻又像觸電那樣縮回手，朝着母親轉頭，面露難色。

「妹妹，要多按幾個鍵啊！妳彈整首曲子試看看。」老闆見狀，鼓勵我把整首曲子彈完，於是，我嚥了咽口水，將整首曲子躍然琴鍵，然而，旋律在該圓滑處沒辦法圓滑，每個跳奏聽起來，就像是大象在鋼絲上摔了跤。曲畢，我甩了甩手、扭了下，對母親搖搖頭，告訴她這臺彈起來比家裡那臺，要很用力。

「確實，這臺琴鍵重，因爲我剛換最新的弦。」還沒等母親接話，老闆直接轉過頭告訴我，如果要這臺琴的話，可以幫我把琴絃調鬆一點，不過，新弦可以訓練小肌肉的發展，對小朋友來說，是非常好的刺激，不建議調太鬆。

母親轉過頭，原想詢問我的意見，見我猶豫再三，先是向老闆問了價錢。見老闆笑了笑後，搖了搖指，手中這數字，實在過分美麗，沒等我回復，母親當即決定買下那臺，二手河合鋼琴，由於是我們練琴，母親說，買鋼琴的一部分會用我和妹妹，這幾年存下的壓歲錢。

我們完全來不及反對。

新鋼琴到來那天，吊車從一樓將所有零件，吊上父親設計的三樓琴房，再也不像老鋼琴一樣，有着可以尋找中央Ｃ的Yamaha字樣，新琴的唐突，是那樣無可使人釋懷，令我厭惡。儘管，調音師傅將中央Ｃ附近的音域，稍稍調鬆琴絃，讓我和妹妹比較容易練習，但即便已經調整，仍舊改不了鍵下，那分剛換上新弦的骨，如此自視甚高的昂揚。總之，我就是沒辦法接受，那臺新來的陪練者，總在練琴時偷抹眼淚，尤其，練習哈農音階的時候。

用舊琴練習的日子多好！

遲遲湊不齊第四顆屬音的終止式，就是回不了原級。十歲的時候，因爲琴鍵太重，要按下四和絃時，我常一邊抹眼淚、一邊槌着琴椅生悶氣，十二歲那年，我練上蕭邦的幻想即興曲，左右手對不上拍點外，由於琴鍵太重、音域變廣，連連轉指不成，在鋼琴老師幫我偷換掉蕭邦前，我連數學課上，算的都是怎麼在最快速度和最強力度間，找一縫隙的空檔轉指。有時候，我會在清晨六點半設鬧鐘起牀練琴，爲的僅是和新琴好好相處，通過鋼琴老師設下的作業，免得另一邊被母親拷問，爲什麼一個月過去，練的都是同一首？

由於練習時間加長，我不喜歡新琴的程度日漸增加，有時候，想着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枯燥、乏味的練琴時間，是該找點別的樂子，否則，快樂會在同一小節的卡指中消失。後來，我偷偷將母親不允許閱讀的小說，帶上琴房，並藏進平臺鋼琴下，共鳴音箱的夾板間。

雖說母親平時是音樂老師，但在聽力上，還是遜於年少的我一籌的。原則上，藏上書本的琴聲，只有我聽得出來，會比沒有藏書的聲音沉悶，我在每一段落的休止符間，總會偷偷捧起小說閱讀，又必須在不能休息太久的休止符結束前，收回小說、藏回夾板內，按鍵後，假裝自己正在練琴。我在間隙中，讀上那陣子，即將改編成電影的《惡童日記》，看來，真正的惡童不是路卡斯或克勞斯，是我這種，不好好練琴還偷讀小說的小鬼頭。

總之，首部曲的結局裡，雙胞胎兄弟嘗試翻越鐵絲布滿的邊際，另一人跨越邊界、踏上地雷，小說的遠方正準備傳出爆炸聲響，母親聽樓上的琴聲，實在斷得太久，便自二樓書房，喝了聲我的名字、破口大喊：「爲什麼又沒有聲音？」

媽啊，別急。

您應該知道，好琴聲需要間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