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筆記】劉哲廷/無盡之句的重量:讀卡勒斯納霍凱·拉斯洛

10月9日,瑞典學院宣佈卡勒斯納霍凱·拉斯洛(Krasznahorkai László)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評語簡潔而決絕:「在末世恐懼的氛圍中,以極具感染力與前瞻性的創作,再次肯定藝術的力量。」這句話,不只是對一位作家的肯定,也像對我們這個時代的診斷──在崩壞的世界裡,我們仍需要語言承受荒蕪,仍渴望有人凝視人類終局的微光。

讀到這消息,我想起塔爾(Béla Tarr)的《都靈之馬》(The Turin Horse)──卡勒斯納霍凱長年合作的影像夥伴。這兩人構築的世界,總是如此接近絕望,卻在絕望裡生出微弱的光。電影靈感來自尼采的最後清醒瞬間。1889年,尼采在都靈街頭,看見一匹馬被鞭打,他衝上前去抱住牠的脖子,失聲痛哭。從此他陷入瘋狂與沉默。理性的終點,在那一刻開啓;同時,藝術的起點也悄然生成。尼采不再是思想家,而只是「感覺」本身。

《都靈之馬》的緩慢,六個鏡頭、一百五十多分鐘,風、馬、飢餓、重複。這不是敘事,而是一種形而上的抗議:當意義崩塌,人仍必須活下去。最後燈滅的那一刻,不是終結,而是人類凝視終結的勇氣。

而在這一切的深處,潛伏着卡勒斯納霍凱的文字。

他的小說如一條無盡的河流。《撒旦的探戈》(Sátántangó)中,破敗村落的人們在泥濘中等待救贖,十二章循環往復,如神話般的醉舞。《戰爭與戰爭》(War and War)中,檔案員在數位時代追尋永恆;《抵抗的憂鬱》(The Melancholy of Resistance)中,廢墟與瘋狂的邊緣,逼問文明的靈魂。

他的長句不是風格,而是一種存在論的姿態。沒有句號的喘息,沒有解釋的安慰,句子像洪流般推進,像被拖拽的意識。閱讀卡勒斯納霍凱,就是與世界的混亂對話:語言成爲抵抗的形式,也是倫理的試煉。

他的主題看似末世,實則倫理。那些循環行走的人物,不是受難者,而是見證者。在廢墟中維持生活的節奏,維持一種荒謬的尊嚴。這種「末日」並非宗教寓言,而是文明日常現象學:信仰崩壞、體制腐朽,人如何仍以行動抵抗崩塌。

他來自東歐。匈牙利長期被極權與歷史分裂撕裂,他的世界觀與語言緊密繫於失敗與等待。他筆下的「無止境村落」,其實,是整個東歐的縮影:在政治轉型與現代化之後,人們不再相信宏大敘事,卻仍被迫在廢墟中生活。語言被延長,是因爲沉默已不夠。每一個長句,都是對歷史暴力的反抗。

許多人誤以爲藝術的偉大必然來自苦難。浪漫化痛苦,彷彿受難者的靈魂更敏銳,瘋狂者的語言更真實。卡勒斯納霍凱卻拒絕神話。他的絕望不戲劇化,而是日常的耗損。痛苦不是靈感,而是測試:語言能否在崩壞中維持誠實。真正的藝術家,不是從苦難汲取靈感,而是從苦難測量語言的邊界。這是一種倫理,而非情緒。

這樣的倫理觀,與當代創作者的掙扎有着深層的共鳴。蔡明亮的鏡頭,從《河流》到《郊遊》,讓人物沉默地與時間對話;安哲羅普洛斯(Theodoros Angelopoulos)的長鏡頭與灰霧,從《流浪藝人》(The Travelling Players)到《永遠的一天》(Eternity and a Day),也是一種時間的祈禱。慢與誠實,拒絕快感與即時理解,正是一種對速度時代的抗議。藝術不必取悅,而是逼人面對存在。

西方傳統慣於神聖化苦難,把創作當作贖罪;東方,特別是臺灣,則更接近「忍」──那是一種深層的觀照。忍不是壓抑,而是節奏的延長,是在毀滅中仍能保持呼吸的能力。蔡明亮的凝視、卡勒斯納霍凱的長句,正是這種「忍」的形態,一種與時間共生的耐心。

藝術的誠實,從來不在悲劇強度,而在凝視的持久。塔爾說過:「我不相信故事,我只相信時間。」同樣可套用於卡勒斯納霍凱:藝術不是表達,而是見證──見證人類如何在時間裡老去,在制度裡被消耗,仍試圖保持一絲尊嚴。

而他筆下的世界沒有真正的啓示,只有疲憊的守望。人們在等待,在逃離,在被迫理解自己無法理解的現實。那種恐怖,不在災難,而在「還沒結束」的漫長。讀《撒旦的探戈》像走一場霧中的舞步,每一次回身都像錯覺,每一次抵達都只是下一個迷宮的入口。

句子緩慢、迴旋、拒絕結束──彷彿句號是一種不誠實。卡勒斯納霍凱的語言裡沒有救贖,只有微光在泥濘裡閃爍──既是希望,也是最後的幻覺。你以爲他在描寫廢墟,其實他只是讓語言緩緩腐敗,直到整個世界成爲一個正在書寫的句子。

在這樣的世界裡,我們不需要更多苦難敘事。我們需要的,是能陪伴我們穿越疲倦的藝術:塔爾的風、卡勒斯納霍凱的句子、蔡明亮的凝視、安哲羅普洛斯的灰霧──它們都在告訴我們:崩解並非終點,語言仍有它的力量,卻從未明說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