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大戰終局:可以重建的很少,走向消失的很多
戰爭走向常態化,數以億計的普通人,被捲入這場由巨頭主導的消費浪潮。
猴哥做二手餐飲設備回收生意,別人稱呼他這行是「餐飲守屍人」。做了兩年多,見慣了新店開張,舊店倒閉,對這行的殘酷見怪不怪。
但在外賣大戰最激烈的那幾天,他說「從來沒有感受到如此高密度的、集中式的倒閉」。
往年,即便是年底的倒閉潮,一天也就收三四家設備。但就在外賣大戰最激烈的那幾天,他一天收了 7 家設備,其中有 3 家,是老闆親自開着車,把設備給他送到倉庫的。
「沒辦法,我說我太忙,沒空、沒人,收不動了。但他說他也實在沒轍了,明天就要交鋪子,他幫着把設備送到倉庫裡,讓我能給多少就給多少。」
猴哥估算,僅 7 月一個月,他和他同行收走的倒閉門店設備,可能超過了 100 家。詢價的電話更是從早響到晚,最多的是火鍋店、正餐店,那些平日裡依賴堂食、不太摻和線上業務的店家,成了這場風暴中第一批倒下的人。
是什麼樣的力量,能讓一座城市的餐飲業,在短短數週內,經歷如此劇烈的生與死?
當外賣大戰偃旗息鼓之後,有多少人能夠倖存下來?
這些倖存者,又如何開始「戰後重建」?或者說,他們能夠回到原先的樣子嗎?
即便 7 月 18 日,市場監管總局會同多部門,集中約談了餓了麼、美團、京東三家平臺企業,要求其理性競爭、規範促銷行爲,但這輛已經全速運作的戰車,依然沒辦法輕易停下來。
8 月初,立秋,在「秋天的第一杯奶茶」活動裡,淘寶閃購的日訂單量連續三天超過 1 億,並在某個瞬間超過了美團;而知情人士說,美團內部策略是「保持克制,但也會保持壓制」。
或許,我們不應該把這場戰爭,只看做是美團、阿里、京東三家巨頭圍繞市場份額的補貼戰,就如同不能只把第一次世界大戰看做幾個大國之間的武裝衝突一樣。
在外賣大戰內裡,有着更深層次的衝突::一種是植根於特定空間、依賴於時間積累和人際信任的「地方的邏輯」;另一種,則是追求極致效率、數據化、無視地理差異的「流動的邏輯」。
「地方的邏輯」,構築的是一家家小店的「信任基岩」。它的價值在於獨特性、品質和人與人之間的連接;「流動的邏輯」,則掀起了一股強大的「效率渦流」,它的目標,是讓商品、用戶、數據和資本,更高效、更無摩擦地流動起來。
兩種衝突的相互放大,讓戰爭走向常態化,數以億計的普通人,被捲入這場由巨頭主導的消費浪潮,最終成爲猴哥倉庫裡堆滿的巨大而沉默的問號。
必然的,意外的
夸父炸串原本的生意,大概六成堂食,四成外賣。7 月 5 日週六下午,外賣負責人顆顆接到美團的通知,說馬上要開始大規模的補貼,希望他們參與,做好準備。
「沒有太提前通知,比如補貼戰五點半開始,他們大概五點來打的招呼。」
即便對於美團來說,這場規模空前的大戰也來得很意外。
外部的分析,會說外賣大戰的起因,源自美團想要做的「即時零售」,進入了京東和淘寶的領地,因此引來了反擊,並造成了一系列的連鎖後果。
不過在美團內部,他們依然認爲自己是「被動參戰」。
不止一個美團內部人士跟我說,覺得外賣大戰「挺煩的」。一方面,他們不覺得美團在外賣的優勢,會輕易被擊敗,但另一方面,當對手不斷加註時候,美團必須跟上,畢竟像王莆中在採訪裡所說,「只有勝利者才能說打仗沒有意義」。
如果沒有這場戰爭,王興和美團的 2025 年戰略重心,應當放在出海上。
海外利潤率高,利潤絕對值也很高。2024 年,英國外賣平臺 Deliveroo 在英國和愛爾蘭市場利潤率是 6.1%,阿聯酋外賣巨頭 Talabat 今年一季度利潤率 6.7%,而根據摩根大通報告,美團外賣的利潤率大約是 2.8%。
接近美團決策層的人在外賣大戰剛開始時候表示:「美團出海業務纔是關鍵,國內的進攻從大戰略上看就是防守。」
阿里的目標則截然不同。
京東四月高調開始做外賣,阿里並沒有第一時間跟上——並非不想,而是不能。京東是由劉強東牽頭,是公司的一號任務,而阿里則是一艘大船,並且還處在組織架構的調整階段。
直到六月,餓了麼與飛豬併入電商事業羣,蔣凡重新成爲阿里合夥人。組織上來說,蔣凡在淘寶體系裡可以說一不二,統一指揮。隨後,淘寶閃購宣佈 500 億補貼計劃,並開始代號「淮海戰役」的外賣衝單。
幾乎同時,李現代言的「淘寶閃購」的宣傳廣告鋪滿各個渠道,從樓宇電梯,到公交站牌,還有各個線上平臺的投放,這一系列的動作,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壓迫感。
壓迫之下,對峙的兩方難免擦槍走火。7 月 5 日週六,雙方都以爲對方要不計代價地開始補貼,於是都開始了衝鋒作戰,而顆顆也是這時候接到了訊息。
主動的,猶豫的
美團擅長算賬,這次的核心意圖也是防守而非擴大市場,所以講究投入產出比,以捍衛核心利潤,儘快結束消耗,回到自己最擅長的精細化運營軌道上,並繼續面向未來的戰略佈局。
阿里喜歡大軍團作戰,集中力量搶灘登陸,內部喜歡說「打仗是最好的團建」,可以容忍長時間裡戰略性的虧損,以換取火力壓制。原本在北京、上海的同事,輪流來杭州總部出差,包括與閃購業務不直接相關的職能部門,保證「作戰效率」。
雙方補貼的策略也不一樣。美團像拼多多,是爆品邏輯,商家提供一些單品,美團專門補貼這些商品,而維持其他商品價格不變;淘寶閃購則全店補貼,不論商品,都可以使用補貼——這也和他們的電商邏輯一脈相承。
「對商家來說,肯定更喜歡美團的方式,因爲單品的毛利比較容易算清楚,我們一般也會拿出來毛利高的品來參與活動。淘寶的話,容易算不過來。」有連鎖商家負責人解釋這二者的不同。
夸父炸串原本就有着很、精細的數據運營,也有團隊統一管理所有加盟門店的外賣後臺,先前也習慣了暑期總會有的外賣戰役,於是顆顆沒怎麼猶豫,二十分鐘就決定要參與進來。
也有一些連鎖品牌猶豫了。
霸王茶姬並沒有第一時間參與其中。在奶茶領域,「價格段」很重要,蜜雪冰城守着 5 到 10 元,10 到 15 元則是古茗和茶百道,霸王茶姬則在 20 元上下的價格段有着絕對的優勢。
「大規模參與補貼,霸王茶姬的單價可能會跌破 10 元,單量肯定會上升,但萬一原本的消費者也習慣了 10 元霸王茶姬,那長期來看弊大於利。」有茶飲投資人解釋霸王茶姬的猶豫。
很多中小商家打心底不想參與這場戰爭。
他們的利潤本來就微薄,經不起折騰。一位煲仔飯餐廳老闆說:「我們做小生意的,拿不出來特別多錢去跟這種活動,跟上去了,我們也做不過來,兩頭賺不到,不如不參加。」
不過,最終幾乎沒有人能躲得過這場渦流。
其他對手都開始降價時,霸王茶姬也發現自己的品牌壁壘並沒有那麼牢固,最終也不得不被動地、有限度地參與進來,以防在鋪天蓋地的低價信息中,被市場徹底遺忘。
中小商家還是得開門做生意,客流都被外賣帶走了,他們別無選擇。最終,無論是主動、被動還是無辜,所有人都被徵召進了這場夏日炮火之中,成爲塹壕裡的一員,無人能夠置身事外。
「還是得開門,生意還是得做。」有小店老闆說。
倒下的,受益的
巨頭在雲端發起了總動員,戰場在無數個具體而微小的餐飲店裡。
燒鳥店老闆淼淼,曾以爲自己構築的堡壘足夠堅固。她喜歡自己的店,親自設計裝修,手寫菜單,用兩年時間,將小店打造成一個社區的客廳,熟客們來吃飯,也來坐坐。
這是一種基於判斷力、時間和品質積累起來的「信任基岩」,它的價值不在於效率,而在於獨特性和人與人的連接。
不過,當「效率渦流」的炮火襲來,她才發現這堡壘是如此不堪一擊。
原本她週末時候的堂食流水在兩萬上下,外賣大戰後,驟然降到七八千。爲了生存,她被迫加入自己並不擅長的外賣平臺活動,但很快便陷入了「增收不增利」的泥潭。她清楚地記得一個單子,顧客實付 169 元,平臺七扣八扣之後,到她手裡的只有 123 塊。這種被壓縮的收益,根本無法覆蓋她高昂的房租和人力成本。
淼淼的處境,是壕塹裡很多商家的命運。
在廣州,一家經營了半年多的木桶飯餐廳,此前日均營業額穩定在 6000 元左右,其中超過 65% 來自堂食。戰爭開始後,其日營業額驟降至 1000 多元,最差時一天堂食收入僅 500 多元。一份原價 22.8 元的木桶飯,扣除各種補貼和平臺費用後,餐廳實際收入僅有 4.11 元。
對於西南地區的中小咖啡品牌而言,這場戰爭更是飛來橫禍。頭部快咖啡品牌藉助補貼,價格低至塵埃,中小品牌的訂單被大量搶走,業績普遍腰斬。一家小型咖啡連鎖的成本覈算表顯示,一杯售價 15 元的外賣美式咖啡,在扣除所有成本和平臺費用後,最終虧損 0.68 元;而一杯拿鐵的售價要高於 19 元,纔能有 0.43 元的毛利潤。
「信任基岩」的價值,在「效率渦流」的殘酷面前,被貶得一文不值。
廢墟之中也的確有人倖存。他們活下來的邏輯,在於他們擁有了平臺系統之外的、獨特的「權力」。
黑龍江的菜菜,靠的是歷史聲望帶來的信任感。作爲當地老店,她的品牌本身就是流量,這讓她有底氣和平臺業務員談判,任何優惠券的成本都只負擔 1 到 2 元,其它由平臺來負擔,將補貼成本壓到最低。
杭州一位麪包店主小西,則採取了獨特的運營策略,她只上線店內利潤率最高的品類參與活動,雖然單品利潤有所下滑,但銷量的暴增讓她的總利潤增加了不少。
他們的成功,反而從另一方面驗證了,外賣大戰的渦流之下,餐飲生意變得越發複雜。
先前,需要做的無非是選好地方,做好吃食,留住顧客。如今,要懂得操作線上平臺,要看得懂複雜的補貼規則,要明白每個產品的毛利並做線上組合,還要能應對更加沒有規律的訂單峰谷波動……
夸父炸串的核心優勢,並不僅僅是「大」,而是其高度中心化的「組織能力」和「數據能力」。這使得它能與平臺進行信息對等的博弈,甚至能反過來利用平臺的規則。這正是「流動的邏輯」在商業實踐中的極致體現。
淼淼和那些倒下的小商家,而失敗也並不僅僅是因爲「小」,而是因爲他們所堅守的「信任基岩」,其價值完全建立在「地方的邏輯」之上。這種價值無法被數據化,無法被快速複製,因此在「效率渦流」的評估體系中,被判定爲低效,從而被系統性地淘汰。
外賣大戰成了由平臺主導的生態篩選,它在用一種極其暴力的方式,加速商業世界的新陳代謝。或許也有菜菜和小西這樣聰明的、有積累的商家脫穎而出,但同時,那些「平庸」的、無法適應新規則的大多數會被無情地淘汰,即便它們真正構成了人間煙火氣。
最終,平臺主導的更高效、更標準化的商業生態構建起來了,但那個各式各樣普通小草也能緩慢生長的世界的作爲代價卻消失了。
理性的,冰冷的
戰爭時候,能看到很多商家在哭訴行業的「內卷」,監管部門也沒少發出理性競爭的信號,不過在社交媒體的評論區,總能看到類似「我勸你少管外賣的閒事」這樣的評論,意思是如今消費者得利,能吃到便宜的飯,倘若大戰停了,豈不是自己要多花錢?
很容易把這樣的評論看成「不懂經濟學」,或者進一步站在高地上,批評消費者的冷漠或者自私,不過這樣的簡單歸因,錯失了問題的真正核心:它並非源於人性中固有的缺陷,而是消費者也被效率渦流捲進去之後,潛移默化成了如今的樣貌。
韓炳哲認爲,當代社會追求一種絕對的「透明」,要求一切事物都必須被信息量化、被看見、被曝光。這種透明性,消滅了事物的「否定性」——也就是那些模糊、隱秘、不可言說、充滿距離感的部分。最終,世界變成了一個被夷平的、沒有縱深的「同質化的地獄」。
外賣平臺就是這樣一臺完美的「透明機器」。
在淼淼的小店裡,有很多充滿人情味的、不可量化的「否定性」——有些常客會在她換一個大店時候,送自家水果來慶祝;有失戀的姑娘在店裡一直哭,淼淼陪着她直到深夜;也有孩子剛來店裡時還不會說話,如今能幫家裡人分食物。
但在平臺上,這些人情被過濾乾淨,只剩下可以被信息化的「肯定性」:分數、價格、銷量。
平臺爲我們呈現的,是一個無限滾動的、由圖片、分數和標籤構成的虛擬貨架。每一家餐廳,無論背後承載着創始人怎樣的夢想與心血,都被這臺高效的「抽象化機器」分解、簡化,最終壓縮爲幾個可供快速比較的數據:一個由陌生人打出的評分、一個以分鐘爲單位的配送時間、以及一串「滿30減15」、「下單返紅包」的優惠標識。
外賣平臺用一種純粹功能性的、去儀式化的交易過程,徹底取代了這種充滿情感連接的儀式。到店吃飯、與老闆閒聊、感受餐廳氛圍這些充滿感性細節的儀式,被簡化爲指尖的幾次滑動和一次線上支付。
消費者使用平臺,平臺也塑造着消費者。或者說,用戶本身也是平臺的產品之一。
我們會喜歡追求一切關係的「無摩擦狀態」,習慣了世界的即時效應、高效互動和數據反饋。而對於真實世界中那些模糊、低效、充滿偶然性和情感付出的部分,我們越來越感到不耐煩。
於是,當媒體在討論系統性困境時,「平臺人」會感到不耐煩。因爲從他們的視角來看,這是一場帶來真實惠的、健康的市場競爭。
這個邏輯本身並無問題,只是當顧客不再將商家視爲一個有故事的鄰居,而只是一個可以被隨時替換的選項時,他們便失去了共情的基點。商家的掙扎,成了與己無關的、另一個世界的商業新聞。
那句「我勸你少管外賣的閒事」,不僅是一個消費者對商業競爭的看法。它更像是一句宣言,意思是我只關心我的「用戶體驗」,我只關心我的「個人利益」。
他們理所當然地擁抱那個能給自己帶來最大利益的「效率渦流」,卻無從知曉,這股渦流,正在將那些賦予城市街道以溫度和記憶的「信任基岩」,一點點地衝刷、侵蝕,直至夷爲平地。
摧毀的,重建的
對外賣大戰之後的前景,顆顆的態度很從容。
她也擔心品牌損傷,擔心那些習慣了十塊錢客單價的顧客,能不能再適應花二十、三十元點一份炸串。不過這倒也不着急,因爲這並非夸父一家的問題,而是整個餐飲生態的共同處境。
顆顆的期待裡,一旦平臺停止補貼,所有品牌都會迴歸正常價格,市場會自然地、用一個週期慢慢調整回來,因此品牌自身無需做過多的預案。事實上,美團也的確在討論如何讓商家渡過這段低谷期。
不過,需要重建的不僅是一個個具體的商家,外賣大戰破壞了商業生態的平衡。
疫情之後,大量中小商家倒閉,連鎖品牌越來越多,外賣大戰加劇了這一趨勢。中國社會科學院財經戰略研究院研究員黃浩認爲,平臺補貼的核心目的在於搶佔市場份額,因此在補貼設計上,資源會天然地向大型連鎖品牌和重點餐飲商家傾斜。
部分平臺甚至會「包銷」部分大型連鎖企業的單日產能,並在運力上優先照顧這些訂單密度高的企業。畢竟,一個由無數個性的、非標的、產能不穩定的中小商家構成的生態,對於追求極致效率和確定性的平臺來說,是難以管理的,而由連鎖品牌構成的供給網絡,則更容易被平臺「計劃」和「控制」。
對於中小商家而言,這相當於無一場定向的「擠出效應」。
當平臺能以更低的價格、更快的速度提供一份標準化的餐食時,這些小店原本方便、實惠的優勢便蕩然無存。與此同時,平臺又通過「情感斷連」機制,讓他們精心營造的「煙火氣」和「人情味」變得無足輕重。
有的商家選擇徹底放棄堂食,將店面越換越小,轉型爲純外賣店,以求在新的成本結構下生存。有的則被迫學習自己並不擅長的短視頻和直播,試圖在線下吸引客流,但往往收效甚微。
猴哥對一個創業者印象很深。他從互聯網大廠出來,經過大半年研究,在今年 4 月開了一家砂鍋菜館。因爲味道好、堅持不用預製菜,人均 30 元的價格也親民,他很快獲取了一批線下的私域客戶,生意穩定發展,掙點工資不成問題。
外賣大戰開始,情況就變了。他的店不在正街,客流不大,也不好做外賣,線下的客流從每天穩定的 30 多單,驟降到只有幾單。
猴哥說,這個創業者判斷價格戰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停下來的,少則半年,多則一兩年,外賣依舊會很便宜,「他是個非常理性的人,決策非常快,沒有幻想什麼東西,很果斷地關店了。」
商家的未來,可能會清晰地分成兩條路徑。
要麼徹底擁抱效率。這可能是一條屬於大型連鎖、預製菜和純外賣廚房的道路,意味着商家需要成爲一個極致的效率主義者。
他們必須精通數據分析,熟練掌握平臺的運營規則,將成本控制和出餐效率做到極致。他們不再依賴於模糊的「信任」和「口碑」,而是依賴於清晰的評分、銷量和投入產出比。
要麼重建信任基岩。這條路的核心,在於創造平臺無法提供的價值。既然無法在價格和效率上競爭,那就必須在體驗、品質、情感連接和社羣歸屬感上建立壁壘。
這要求商家不僅是一個好的廚師,更要成爲一個好的社羣組織者、一個有獨特魅力的品牌主理人。在外賣大戰的突襲下,這一模式遭遇了失敗,但這一理念或許正是未來重建的火種。
中止的,未竟的
跳出平臺間競爭的視角,這場戰爭的本質,是平臺權力的一次展現與濫用。
平臺不再僅僅是連接供需的橋樑,它通過資本和算法,獲得了定義價格、分配流量、甚至決定商家生死的權力。它揭示了當一個商業實體從市場「參與者」演變爲市場「組織者」乃至「計劃者」時,所能產生的巨大影響力。
這場戰爭的根基,建立在一個與以往電商大戰截然不同的供需結構之上。電商面對的是全國性市場,需求高峰可以通過預售和囤貨來消化。但外賣連接的是高度本地化的餐飲商家,其產能和消費者的用餐時間都存在物理上限。
平臺通過鉅額補貼,在極短時間內人爲製造出一個需求的堰塞湖,向市場傳遞了扭曲的信號,給騎手運力和商家後廚帶來了巨大壓力,極易造成資源錯配與浪費。
當價格成爲唯一標尺,當效率壓倒一切,那些注重品質、服務和體驗,但無法適應平臺「內卷」規則的中小商家便會被無情淘汰。最終留下的,可能是一個高度同質化、由少數幾個大型連鎖品牌主導的市場。消費者的選擇看似多了,實則少了。
這正是監管需要介入的原因。
5 月開始,監管部門兩次約談了外賣平臺,希望能夠理性競爭。7 月底,國家發展改革委、市場監管總局研究起草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價格法修正草案(徵求意見稿)》也向社會公開徵求意見,這是價格法自 1998 年實施以來的首次修訂,增設了多條與「反內卷」相關的款項內容。
約談和法律修訂,都被看做是外賣大戰將要休止的信號,不過直到八月初,大戰熱度雖然下降,但並沒有平息的跡象。
三家平臺都發布聲明,承諾規範促銷行爲,但這更像是一種戰術調整。戰爭走向常態化,大規模、無差別的補貼或許會減少,但核心的競爭邏輯並未改變。
如同我在外賣大戰剛開始的分析,美團爲生存而戰,阿里爲生態而戰,京東爲防守反擊而戰。
只要各方的核心戰略目標沒有達成,誰都不會輕易收手。監管的約談和法規的修訂,可以約束戰爭的手段,比如叫停簡單粗暴的「滿 20 減 18」,但無法消除戰爭的動機。
即便平臺之間的戰爭中止,但這場效率渦流對信任基岩的征伐,遠未到鳴金收兵的時刻。平臺們會變得更加「聰明」,它們可能會用更復雜的補貼規則、更隱蔽的流量傾斜、更深度的供應鏈捆綁,來繼續這場未完的戰爭。
最終的和平,不會是回到昨日的黃金世界,而是一個被永久性改變了的、二元分化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