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傲骨》的破繭:從內向外打破的是生命

◎王驅之

阿朵歷時八年打磨的原創舞臺劇《天生傲骨》,上月底在北京保利劇院上演。該劇以湘西文化爲底色,以個體成長爲內核,通過一場虛實交織的奇幻冒險,完成了對傳統藝術的當代重構。這部作品不僅是阿朵個人藝術道路上的探索,更是一封寫給所有迷茫個體的成長情書,一次民族文化與現代審美的對話。

都市異化與鄉土召喚

《天生傲骨》有着史詩般的開場。嫋嫋騰騰的煙霧中,各類生靈的剪影一掠而過,演員們躍動、舞蹈,模擬着先民的勞動、奮鬥;深沉的鼓點轉爲清越的電音,間以羣聲低吟。煙霧逐漸散去,先民們篳路藍縷、傴僂提攜,踏上漫漫遷徙之路。

宏大的時間廣度,撲面而來的原始氣息,主人公葉子就在這樣的鋪墊下登場。她活潑歡快地出現在族羣中,衣着和舉止與衆不同,五彩斑斕的頭髮爲舞臺注入一抹亮色。人類的遷徙從未有止息,年輕一代也要繼續遷徙,一切似乎沒有什麼不同。天要亮了,葉子和她的朋友幾無留戀地揮別家鄉山水,奔向遠處。

她們一頭撞進了都市,既光怪陸離又千篇一律的都市。爲了融入這裡,葉子換下充滿個性的衣服,把五彩頭髮染成黑色,靈性盡失,泯然衆人。如果不是身上那隻帶有民族風的小挎包,我們恐怕難以在僵硬刻板的人羣中辨認出她的身影。在周邊人對“Mr.money”(“金錢先生”,劇中歌曲名)衆口一詞的頂禮膜拜中,葉子和朋友逐漸崩潰。最終,她失去了朋友、工作、戀情,孤身一人蜷縮在出租屋裡,幾乎要被接連襲來的指責和不斷髮酵的負面情緒所吞噬。

從原始陡然切換到都市,劇作採用了一種鮮明甚至略帶刻板的敘述,有意營造出對立與斷裂。在這中間,葉子的迷茫與掙扎被刻畫得真切可感,反射出當代人的困境:職場壓力、情感幻滅、身份認同焦慮、自我價值迷失。從大山中走出的葉子成爲我們,接着便吸引我們跟着她的腳步進入湘西的大山深處。阿婆病危的消息將葉子召喚回去,現在,她必須拋開被動的生存法則,開始一場主動的救贖之旅。

族人進行着古老又神秘的儀式,他們告訴葉子,只有進入生與死的中間地帶,經過二十四道關卡的考驗,才能救回阿婆。然而,當葉子毅然投身試煉,有些迷糊的族長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糟了,忘記告訴她怎麼過關了。這個小小的設計其實頗耐咀嚼:傳統敘事裡的“通關秘籍”毫無用武之地,文化傳承中“口傳心授”的模式也被有意懸置。葉子所面臨的困境,其實與傳統文化別無二致:沒有現成指南書可以依循的年輕一代,必須努力走出一條新路。

舞臺內外有多重互文

前行不易,好在有阿婆同行。阿朵飾演的阿婆,有着佝僂身軀下靈巧的步伐,略帶沙啞卻充滿活力的嗓音,消解了傳統長者的威嚴,讓她更像一位穿梭於現實與奇幻之間的嚮導。她從不提供任何標準或答案,調皮、睿智而叛逆;手中的水煙筒時而化作登山杖,時而化作指揮棒,無拘無束,收放自如。

阿婆有着一套獨特的處世哲學。劇中,她面對兇狠的獅子毫無懼色,敢於挺身鬥上一鬥,卻“帥不過三秒”,隨即被小小的蟲子嚇了一跳。極具張力的呈現,正暗示着角色的傲骨:獅子象徵生命中的根本性挑戰,如身份困境、文化存續等,需要從容應對;蟲子則代表瑣碎、黏滯的消耗性事物,必須清醒規避。這樣的道理在絕大多數時候是引而不發的,但偶爾也會直白地袒露。在葉子試圖“拯救”一隻即將破繭的蛹時,阿婆立刻阻攔道:“從外面打破是死亡,從裡面打破纔是生命。”如果單拎出這句金句,或許會有幾分說教的意味,但它內嵌於具體的戲劇場景中,並被相互呼應的歌曲唱段一再闡發,原本沉重的議題得以詩化、軟化,真誠流露。正如劇中阿婆說的那樣:“我講的不是道理,而是走過的道路。”

劇裡劇外,阿朵與阿婆、葉子形成了多重互文。葉子的返鄉與救贖,恰似阿朵本人的生命軌跡——她曾暫別歌手生活,回到家鄉湖南勞作生活,走訪苗寨拜師學藝,將自己融入質樸的民族文化中。但阿朵在劇中並未扮演葉子,而是化身85歲的阿婆,成爲葉子的精神導師。

舞臺上,阿婆嫺熟地倒退插秧,吟着“退步原來是向前”,年輕的葉子笨拙地模仿,揮灑着汗水獲得了精神力量。這儼然構成一種傳承。隨着劇情推進,阿婆與葉子的身影逐漸重疊,那句“我是我所是,因爲我天生就是”的覺醒宣言,也便不再侷限於女性成長或文化傳承的單一維度,而是對所有個體內在力量的禮讚。

或許,我們都需要一個這樣的“阿婆”,以她的調皮喚醒我們的天真,以她的睿智照亮我們的迷途,以她的叛逆鼓舞我們打破枷鎖,在屬於自己的二十四道關卡的試煉中,生長出獨一無二的傲骨。又或許,我們都將成爲“阿婆”,以調皮消解說教的沉重,以睿智彌合傳統與現代的斷裂,以勇氣撕開文化傳承的固化標籤,不再只是亦步亦趨地復刻祖輩動作,學會用當代語言重組古老的文化基因。

解構傳統又汲取力量

長期以來在關於傳統和現代的討論中,有這樣一種聲音頗有市場:看似文明的現代都市,其實是冷酷無情的鋼鐵森林;被視作蠻荒落後的原始山寨,卻是溫情脈脈的世外桃源。《天生傲骨》則試圖化解這種二元對立,揭示出更具深度的命題:真正的救贖不在於逃離或依附某種環境,而在於從文化根脈中汲取力量。

《天生傲骨》的核心突破,在於其試圖打破非遺“博物館化”的刻板印象。苗族鼓舞、蘆笙、土家族打溜子等傳統藝術形式,原本根植於農耕時代的祭祀、勞作場景,經過創造性地編排,轉化爲極具劇場張力的藝術語言。例如,劇中將打餈粑、彈棉花的節奏與電子音樂結合,使勞動本身的原生態韻律與現代音樂的節拍相得益彰。這並非簡單的形式嫁接,而是通過解構非遺元素的內在邏輯,重新賦予其敘事功能。

音樂人出身的阿朵操刀了劇中幾乎所有的歌曲,苗族情歌的空靈吟唱與電子合成器的脈衝節奏交織,土家族樂器“咚咚喹”的清脆音色融入氛圍音樂的綿長聲場,不僅拓展了作爲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統音樂的可能性,更重新定義了民族音樂的當代性——它不再是被封存的“遺產”,而是能夠與全球音樂潮流對話的活態藝術。

除了音樂,該劇的舞美設計也在努力實現阿朵的一種“未來民族美學”的構想。在舞臺佈景上,民族元素隨着動態的光影線條一同流動,隨着劇情推進形成虛實交錯的時空場域。最讓人震撼的當數懸掛在演員頭頂的巨大樹根,它有着獵豹般的造型,象徵着從“老我”蛻變爲“新我”的生命力量。當它被點亮的一剎那,更是美得讓人戰慄:能量不僅蘊含在大自然間,更呼應在我們心底。

當然,《天生傲骨》並非完美無缺,它的部分場景偏重追求外在的舞美效果,卻稍顯橫生枝節,影響了表達的流暢。不過,如果說當下有些舞臺劇像是“外來物種”落地生根,必須努力克服水土不服的症候,那麼《天生傲骨》可以稱得上是真正從這片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作品。它就像一顆深埋於民族文化土壤中的種子,經過蟄伏,破土綻放出兼具傳統魂魄與現代美學的藝術之花,向我們證明,那些被視作“落後”的鮮活力量,恰恰能成爲對抗現代性異化的精神解藥。

供圖/《天生傲骨》劇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