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民國文人的時代縮影（黃瑞彬）

民國文人書封（圖／黃瑞彬提供）

「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猶尚存。」民國時期是中國近代史上局勢動盪、人物輩出的一個時代。在這風雨飄搖的歲月裡，各族羣奮力追尋生命的意義，而知識分子更在歷史洪流中擔當舉足輕重的角色。他們不僅推動民國初期的思潮，也在時代轉折中承擔抉擇的重責。

坊間關於民國知識分子的書籍繁多，而筆者偶然於臺南的一家二手書店，發現一本頗爲獨特的著作──《民國文人》。此書出版於民國66年（1977年），由長河出版社發行，與當今大多數以單一作者撰寫人物傳記的作品不同，它彙集了同時代作家的回憶文章，爲讀者提供更豐富的視角，使我們得以窺見常人未曾見聞的歷史細節，感受那些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與無力感。

書中記載的名家包括王國維、梁啓超、魯迅、胡適、徐志摩等，而撰寫這些人物的作者亦非凡俗之輩，如蘇雪林、梁實秋、林語堂、陶希聖等，皆爲一代風流人物。他們不僅描繪個別文人的生平，更綜論當時的文學流派，探討國外文學對中國作家的影響，使此書成爲一個時代的縮影。

書中的人物多具敏銳的觀察力與細膩的情感，亦不乏軍人般的戰鬥精神，如梁啓超與陳獨秀。梁啓超，戊戌變法的核心人物，在梁實秋的筆下，是一位演講時風趣幽默、充滿激情的學者。陳獨秀則從新文化運動的旗手，成爲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最終卻被自己一手建立的政黨除名，仍堅持扮演「永遠的反對派」，晚年更漸趨近代民主政治理念。他們的思想並非一成不變，而是在歷史激流中波折起伏，卻始終追尋心中的自由與理想。

文人之間的互動亦是此書一大亮點。他們時常聚會，談笑風生，或於餐桌上激辯文藝，或於書信往來間展露風趣機智，讓讀者見識到這些知識分子鮮活靈動的一面，使之不再只是枯燥的史書名詞，而是有血有肉、情感豐沛的人物，使筆者更能同理他們的掙扎與抉擇。

大時代之下，人各有志，卻無人能預知命運的最終走向。書中人物，有的如蘇曼殊般英年早逝，有的如梁實秋般安享天年，有的如李叔同般遁入空門。然而，他們的人生軌跡無不精彩，爲民國的歷史增添無數色彩。

閱讀此書，使筆者對民國時期的多重面貌有了更深的理解。這些知識分子性格迥異，胡適溫文儒雅，徐志摩浪漫奔放，章太炎則自信狂傲。儘管天資卓絕，但他們無一不經歷刻苦鑽研，既爲學術發展作出貢獻，又對社會深懷關懷。他們雖立場不一，初心卻皆在提升國民知識水平、深化民族意識與科學素養，爲社會奠定深厚的發展基礎。

民國知識分子兼具傳統與現代的交融特性。他們承襲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志向，卻也深受西方思想洗禮，這種交錯影響雖時有矛盾，卻未曾磨滅他們的使命感。筆者鍾愛民國曆史，正因其人們的抉擇與思潮，深刻影響了今日的社會風貌。對比三國時代，雖同爲英雄輩出、可歌可泣，然因時代久遠，許多史實已難以辨證，而民國的知識分子則仍能通過其著作與行誼，直抵今人心靈。

彼時的知識分子，尚能影響政治與社會，他們享有崇高地位，薪資豐厚，言論可開風氣之先，引領一時潮流。大學選才不拘一格，真正做到了「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如胡適歸國後，不過26、7歲即受聘爲北京大學教授；傅斯年27、8歲即任廣州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錢穆雖無正式學歷，卻憑藉自學而成爲大學教授，足見當時學術環境的開放與包容。

（圖／胡適紀念館）

近日，我再次走訪了位於南港的胡適紀念館，恰逢館方推出「是回顧也是前瞻：胡適的願景與近代史研究」特展，展示中研院設立近代史研究所的歷史軌跡，以及胡適在其中的重要角色。走進展廳，除了胡適手稿與藏書外，更可見他與多位學人推動近代學術發展的來往過程。這場展覽不僅是《民國文人》書中提及大師風采的實體呈現，也讓我體會到，他們所承擔的，不僅是時代的使命，更是一種信仰與擔當。這個紀念館，讓我親歷了那段思想激盪的黃金年代，歷史不再只是紙上的名字，而是一張張真切的面孔。

《箜篌引》有云：「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這些知識分子明知前路險阻，仍義無反顧。他們如鸚鵡救火，雖渺小，卻有撲火之志。他們生於中國，長於中國，當家園陷入烈焰，他們甘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份情懷，在今日知識界已難得一見。嶽南所着《最後一代大師：離亂年代下的身影》探討這些知識分子，一則因中國政局多舛，二則因他們爲學術自由付出的代價。兩者相互交織，造就了一代大師，亦註定了這代人的悲劇。

其中最令人震撼的，莫過於王國維之結局。他爲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之一，精研史學、美學、文學，然在新興政權的壓力下，內心充滿不安與悲觀，終於自沉昆明湖，留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的絕筆。與王國維自沉相隔不久，湖南學者葉德輝亦被「農民協會公審大會」處決，知識分子人人自危。

毛澤東曾以唐代章碣的詩《焚書坑》贈傅斯年：「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民國初年的知識分子曾獨領風騷，然隨着國共鬥爭日益激烈，他們的角色逐漸被邊緣化。極端思潮崛起，軍事化、極權化的浪潮洶涌，溫和理性的政治主張日漸式微。最終，有人流亡異鄉，有人投身政黨，有人埋首故紙堆，終被歷史洪流吞沒。這些文人的命運，使筆者倍感唏噓，亦深懷同情。

回顧這些風華絕代的文人們，他們非曇花一現的流星，而是照亮時代的星辰。其思想影響深遠，至今仍以不同方式活躍於社會，留下不朽的精神座標。今日的我們，或許無法再見到那樣大氣磅礡的文人羣像，卻仍可透過閱讀與反思，與他們的靈魂對話。讀《民國文人》，不僅是閱讀一段過去，更是召喚一種勇氣，在任何時代，依然相信思想的力量、文字的重量與人的尊嚴。這本書，是一面鏡子，它映照出一代知識分子的榮光與悲劇，也爲我們照見未來的方向。願我們都能在喧囂的當下，保有那一份對理想的執着，對真理的敬畏，對時代的責任。

（作者爲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