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外的畫裡乾坤】汪漢澄/維梅爾的果盤

維梅爾〈窗前讀信的女孩〉。

約翰尼斯·維梅爾(Johannes Vermeer, 1632-1675)是十七世紀的荷蘭畫家,畢生生活在臺夫特(Delft)。人們最耳熟能詳的維梅爾作品,可能就是他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維梅爾被後世許多藝評家譽爲荷蘭黃金時代最偉大的畫家,其實他遺留下來的畫作並不多,總共才三十多幅,大多在描繪當代荷蘭的居家場景,但每一幅都非常迷人。他擅長以優美細膩的筆觸,描繪小小空間中的簡單景緻與人物,像魔術一般捕捉住瞬間的光影,成爲一個個凝結在畫框裡的時光膠囊。

青花陶瓷如何跑到荷蘭人家的桌上?

維梅爾的這幅〈窗前讀信的女孩〉大約作於他二十五、六歲的時候,展現出很典型的維梅爾風格。女孩藉着打開窗戶透進的光線,正閱讀一封信件。她的表情專注,看不出有欣喜或悲傷之類的強烈情緒。窗戶的玻璃反射出她的身影,身旁的桌上有個傾斜着的大果盤,裝了各種不同的水果,有幾個落在了桌面,其中包括一顆切半露出了果核的桃子。

女孩正讀着的,是一封什麼性質的信呢?原本並沒有人知道。我們看女孩的身後牆壁上方,掛着一幅很大的「畫中畫」。其實在二十一世紀之前,這幅畫中畫並不存在,原處只有一片空白的牆面。2017年時有人用X光檢測發現了一個秘密:〈窗前讀信的女孩〉在維梅爾死後(可能在十八世紀時)被人塗改過,蓋去了這幅畫中畫。經過幾年辛苦的修復工作後,它終於重見天日,可以看出畫的是小愛神邱比特。多了這個暗喻,我們就能合理地推斷,女孩收到的應該是一封情書。

說說重點:桌上的那個大果盤。那是個青花盤,可能是瓷也可能是陶。青花陶瓷是中國的專利,跑到荷蘭人家的桌上是怎麼回事?

瓷器的英文叫「china」,就是因爲從古代歐洲人的視野來看,瓷器只能來自於中國「China」。中國明清兩代時,青花器皿的製作工藝已經很成熟,產量也非常的大。隨着同一時期歐洲進入了「大航海時代」,西方國家與中國的海路貿易成爲常態,美麗搶眼的青花打出了國際知名度,飄洋過海,紅到了萬里之遙的歐洲。這個來自遙遠神秘中國的珍稀寶貝,馬上席捲了歐洲的上流社會,成爲象徵持有者財富與地位的奢侈品。

爲了佔據這個新的暴利市場,當時的海權強國荷蘭成立了荷蘭東印度公司。它是世界史上的第一家跨國股份有限公司,專爲開發亞洲地區的貿易而成立,中國瓷器的交易就是其中很重要的部分。公司雖然名義上是私人商業團體,但由於所得暴利驚人,而又必須遠渡重洋與異國的政府百姓交涉,因此荷蘭政府也入了股,並賦予東印度公司包括對其他國家發動戰爭、和議或談判、建立殖民地及要塞等等巨大的國家權力。因此東印度公司雖名爲公司,其實卻是個擁有強大軍隊與艦隊的海外國家機器。

臺夫特自此成爲歐洲的自制青花之都

荷蘭東印度公司來到中國,毫不客氣地就用武力佔領了澎湖作爲貿易據點,顯然沒把大明朝看在眼裡。時爲1604年,開啓了此後明朝軍隊與荷蘭軍隊長年的澎湖爭奪戰,一直到1624年,明朝大舉發兵圍攻,迫使荷蘭人投降爲止。荷蘭人需要新的據點,於是轉而佔據臺灣大員(今天的臺南市安平區)。當時黑頭髮的中國人與日本人都把紅頭髮的荷蘭人稱作「紅毛」,就把他們在臺南的城池叫作了「紅毛城」,荷蘭人自己則稱它爲「熱蘭遮城」,現今臺南安平區的那些名勝就是這樣來的。除了臺南這個重要據點之外,荷蘭人也曾短暫佔領過臺灣北部的基隆(當時叫雞籠)以及淡水的部分地區,是以今天在淡水也有紅毛城的古蹟。

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艦隊從中國運回一船又一船的青花陶瓷器具轉售,賺得盆滿鉢滿。而維梅爾居住了一輩子的臺夫特,正是東印度公司指定的中國瓷器的卸貨港口。由於臺夫特人見識過最多的中國青花,也比別處的人更早、更普遍地使用它們,所以維梅爾一定跟青花器皿很熟,纔會在他所畫的居家場景中帶到。此外,維梅爾在畫中經常使用一種難以言說的帶光澤的迷人藍色,我們最熟悉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當中少女的頭巾就是,這用色習慣或許也受到了青花的影響。那麼〈窗邊讀信的少女〉桌上的那個大水果盤,會是遠從中國來的進口貨嗎?這就很難說。

時機不好,大明朝風雨飄搖,國之將亡,連帶就影響到瓷器供貨的數量與穩定性。大明亡於1644年,遺臣鄭成功抗清失利,不得不跨海到臺灣尋找新據點。1661年鄭成功率軍橫渡臺灣海峽,攻克包括熱蘭遮城在內的荷蘭據點,翌年再度擊敗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援軍,自此荷蘭人就失去了臺灣這個重要的對中貿易據點,對中國瓷器的貨源造成很大的打擊。當初歐洲人之所以必須萬里迢迢遠赴中國,高價購買青花製品再運回,是因爲一直沒能搞清楚,那些迷人的藍色花樣到底是怎麼弄上去的。遇到中國貨源緊縮的狀況,他們必須要自力救濟,自制青花製品來因應歐洲市場的需求。而解決了這個問題的,也正是維梅爾的故鄉臺夫特。

臺夫特人抓到了訣竅,自己做出了仿製的青花陶瓷,臺夫特自此成爲歐洲的自制青花之都。我們今天若是到臺夫特或其他的荷蘭城市,以至於其他的歐洲國家去旅遊,在博物館裡經常可以看見陳列着許多青花器具,其中有些固然是正港的中國青花,卻也有不少臺夫特製的「本地貨」,正是爲此。畫中那位讀信女孩的衣着看來很精緻,家境應當不錯,買得起青花果盤,雖有可能是進口貨,卻也有可能是本地製品。

那麼,女孩讀着的會是什麼樣的一封情書呢?我們不妨放任自己的想像力馳騁一下:女孩的情人也許是位船員,說不定就是東印度公司艦隊中的大副或二副。信的內容像這樣:

「最親愛的○○小姐貴安:……應上帝、國王,以及公司的徵召,我即將啓程遠赴中國,爲美麗的故鄉增添珍寶。人說海面好似陰晴不定的女人心,一旦開航,誰也不確定能否返鄉,聽說近來東方的局勢不穩,更增添幾許心中忐忑。好在我知道故鄉有我深愛的妳在爲我禱告,上帝必然護持我倆平安。妳那比大海還藍的眼眸,像牢牢系在故鄉的錨,讓我永遠不會迷失方向。還沒出發就已經開始想妳,一路上將會每天祝禱,早日回到妳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