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品載和外省一代半的消逝
桑品載勤於筆耕,退休後經常爲報刊雜誌撰寫時政評論。(桑品載夫人張保玉提供)
桑品戴着鋼盔時,已是幼年兵總隊一員,此照曾經刊登於美國TIME雜誌。(桑品載夫人張保玉提供)
2018年,侯孝賢(左起)與朱天文拜訪桑品載夫婦。(桑品載夫人張保玉提供)
桑品載擔任人間副刊主編系經由時報餘範英小姐介紹。(桑品載夫人張保玉提供)
包括梁實秋書信、林海音書信、聶華苓書信以及謝冰瑩書信等原件,桑品載先生皆已捐給國立臺灣文學館。(桑品載夫人張保玉提供)
記不清是哪一年認識桑品載先生的,只記得民國七十年底,我剛進自由日報和廖風德先生一起主編民意論壇版,經常看到副刊組有人在高談闊論,後來才知道他叫桑品載,印象中跟他有幾次對話,但都是簡短的問候,沒有深刻的對談,只知道他是個作家,忘了他當時是副刊主編還是回孃家來探望同事。過了十幾年之後,我在中時晚報,中時晚報二版有一個專欄,每篇只有600字左右,因爲他常投稿給主筆室,我在這個專欄看到他的文章,因我在編輯臺,所以還是沒有互動。
又過了將近20年之後,已經是馬英九執政的時期。我回到中國時報主筆室,桑先生經常來稿批評時政,跟他有了比較多的互動,那時他已經是政論名家,他的稿子不論是在中時還是聯合,時論版一般都是做頭題。他寫稿前都會來電先討論主題,談定方向之後才動筆,他的稿子也都是手寫稿,字跡比較草,編輯有時難認,其實他的文筆洗練,上下文一接,就知道意思了。
他寫時論是在60歲退休之後,他對於新聞工作不能忘情,對於政治更是關懷,他的政論文章非常搶手,中時和聯合有時同一天刊登他的文章。林文義有一次碰到他,說「你的文章像天羅地網一樣,隨處都看得到」,連中央日報也經常跟他邀稿。曾經有一篇文章引起黨中央的重視,中央日報居然也刊登批評黨中央的文章,聽說李登輝主席震怒,但是中央日報內部一片叫好聲。
桑品載的時論客觀中肯,嗆紅批藍打綠,但基調是反對臺獨。陳映真有一次見到他,說「在大陸他們把你視爲反臺獨的旗手」。馬英九執政時期,兩岸簽署ECFA,新聞媒體開放駐點交流,桑品載反臺獨文章受到中國大陸重視,廈門的《海峽導報》向他邀稿寫專欄,駐臺特派員捎來國務院致意訊息。《南方週末》在廣州,思想開放,是大陸知識分子愛讀的報紙。在龍應臺居間推介下,《南方週末》居然接受桑品載以幼年兵、反共救國軍、老兵爲背景的自傳體小說連載,在大陸十分叫座,後來集結成冊,《1950臺灣有羣娃娃兵》由廣州花城出版社出版。
有一次朱天文和侯孝賢到林口養生村看桑品載,問道「《南方週末》怎麼敢登你反共救國軍的文章?大陸出版社怎麼能出你的書?」朱天文說臺灣藝文界許多人都覺得意外。能在《南方週末》連載並在大陸出書,桑品載私下不止一次表示對龍應臺銘感在心。
他所寫下的老兵故事,記錄了遷臺那一代人的歷史和心情,這也是他親身的經歷。他的早年生涯可說是歷盡坎坷,但也是時代的悲劇。能夠走上藝文這條路,除了個人的上進之外,應該也是命運的安排吧!他這一生也算是國民政府遷臺的半部歷史,銜接了外省一代和二代,他自稱爲是外省一代半。如今這外省一代半也隨着他的過往走入歷史。
說起這外省一代半,要從政府遷臺尾聲說起。1950年他隨着國軍從故鄉舟山羣島搭船到臺灣,那時候他才12歲,因爲和連長走散了,在基隆流浪了三個月,在菜市場撿剩下的殘敗蔬菜充飢,晚上就睡在公園的板凳上,後來經過好心人的協助,進入孫立人將軍成立的幼年軍總隊,在娃娃兵的生涯裡,他記錄了許多有趣的故事,也是他真實的人生,點點滴滴刻劃着當年部隊剛到臺灣時的艱辛、克難和困苦。裡面有娃娃兵失怙的無助、部隊裡訓練打罵的無情,當然也有同袍互助的友誼和人性的良善。
他在政工幹校畢業之後,分發到東引反共救國軍擔任《東涌日報》總編輯,自己兼跑當地的新聞,最難忘的就是參加一場到對岸的突擊戰。1962年的10月10日,滿懷忐忑跟着部隊全軍37人,搭船到對岸突擊。他還沒上岸就遭到五零機槍交叉火網一陣猛烈的掃射,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被同伴呼喊「撤退」聲往後跑,他一路游泳爬回到船上,驚魂甫定,直到同伴告訴他身上流血,才驚覺自己受傷,回來的只剩7人。這就是他寫下的〈嚮往一次戰爭〉。
這是他從軍十多年裡唯一一次對戰爭的回憶。多年後,2009年,龍應臺爲了寫《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桑先生特別陪同走了一趟東引,還到對岸的黃岐島參訪,當年是兩邊槍炮對峙,現在是兩邊互訪,兩岸人在一起吃飯,果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他感慨道:「現在大家可以坐下來喝酒,當初幹嘛打仗?」後來,〈嚮往一次戰爭〉及〈岸與岸〉兩篇小說被翻譯成英文,收錄在齊邦媛先生及王德威教授合編的《最後的黃埔》英文版,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
從東引反共救國軍調回臺灣之後,他先在國防部王升將軍創立的「心廬」研習班,從事對大陸心戰工作,在那裡他認識了很多藝文界人士,授課的老師也都是一時之選,如王靜芝、黎東方、方東美、鄔昆如、楊家駱等知名教授。後來在青年戰士報當記者、他的系列報導「逆流而上」獲得了反共救國團報導文學獎,也獲選爲優秀青年。王升將軍非常看重他,但在這時候,他選擇了退伍。他常說:「12歲,我在不該當兵的時候當了兵:26歲,我在不該退伍的時候退了伍。」退伍的原因是到中國時報工作。
他和時報創辦人餘紀忠先生素昧平生,是餘範英小姐介紹給父親認識,爲了到中國時報工作,他還以「精神病」的原因辦理退伍。餘紀忠先生愛才是衆所周知的,據說是餘紀忠先生特別去找王升將軍情商要這個人,王升將軍不想放人,遊說桑品載去越南作戰地記者或是去夏威夷進修,但是他選擇進入中國時報,在人間副刊擔任主編。他是徵信新聞改名中國時報、改彩色版時的副刊主編,當時才26歲。
在人間副刊擔任主編期間,比較讓他驕傲的是,他向旅居美國的張愛玲約稿,張愛玲居然應允,那時沒人邀得到張愛玲的稿子,他向餘先生報告,餘先生非常高興,特地要他寄茶葉和一些生活費用過去,這也是餘先生惜才的作風,但張愛玲拒絕了。張愛玲的稿子「談看書」拖了很久才寄來,可惜那時桑品載已離開中國時報。
另一位作家聶華苓和桑先生也是熟識的,常有信件往返。聶先生有一篇文章中敘述爲一個長篇取書名,一直舉棋不定,後來在一個便條中寫了幾個字,就是《桑青與桃紅》, 但紙片找不到了,原來是隨手寫在給桑品載的信紙上了,這封信原件桑先生多年前已捐贈國立臺灣文學館。
人間副刊還有一位作者就是呂秀蓮,剛從美國回來,正致力推展女性運動。桑先生特別邀她寫專欄,專欄以「池畔風」爲筆名,呂秀蓮透過這個專欄倡導女性平權,也讓她因此在女權主義的領域出了名。民國78年有一次兩人在高雄國賓飯店相遇,那時呂秀蓮已是民進黨籍的政治人物了。呂秀蓮特別問他有關於外省人對臺獨的看法,桑先生當時說,「我對政治不是沒有看法,但我不談臺獨對與錯的事,我只問臺獨可不可行的問題」,身爲新聞工作者他非常務實看待問題。
在他之前人間副刊的主編是王鼎鈞,在他之後是高信疆,談到臺灣副刊的歷史必須提到他。所以這段人間副刊的經歷,他非常感念餘紀忠先生,餘先生過世時,桑先生特地到大理街的靈堂行跪拜禮,以感念知遇之恩。
桑品載的文章引起另一位文壇人士的重視。當時龍應臺在德國,經常在家中院子蘋果樹下讀桑品載的文章,讀完必定剪下,心想着一定要告訴桑品載,「不要生病,不要懶散,這段歷史一定要一篇一篇寫下去。你的每一篇都讓我感傷……。」就是這樣鼓勵着他一篇一篇的發表,才集成《岸與岸》這本書。龍應臺擔任臺北市文化局長時兩人見過面,她也把這本書推薦給馬英九先生,馬英九一口氣看完,非常感動。
民國100年時,幼年兵總隊成立60週年,全臺三百多位當年的娃娃兵在臺北國軍英雄館聚會,都已經成了老年人了。馬英九以國家元首身分與會,龍應臺專程從香港趕過來,胡佛教授爲紀念冊寫序,說「這是歷史奇蹟,更是歷史奇遇、人生奇緣」。會中最難得的是,有人保存了當年美國時代雜誌來臺採訪的照片,桑品載先生也看到自己戴着鋼盔的幼年兵照片,不禁百感交集。大家熱烈的分辨影中人的名字,凝視久久不敢確定,但都看得熱淚盈眶。
馬英九非常看重桑先生的時論文章,經常去林口養生村,也許是因爲齊邦媛先生也住在養生村,馬英九都會順道來看他,每次都對兩岸對政局交換意見。桑先生的時論對國民黨是愛深責切,不止一次文詞犀利批判,聽說馬鶴凌先生愛子心切但沒有生氣,還特別囑咐馬英九:「桑先生的稿子你要好好看」。有一次桑品載寫了一篇「連戰是李登輝的影子」,說連戰只能在李登輝後面尾隨,沒有自己的意見,結果連戰也很謙虛的請教、請他吃飯,桑先生當着連戰說:「副總統,不好意思,寫太兇了!」在座的胡佛教授說,「桑先生的稿子,值得看」,連戰說「是,是!」從這點可以看出,上一代國民黨的政治人物其實胸懷寬廣,不像時下的政治人物,禁不起批評。
他的自傳《岸與岸》,題文「獻給這個時代和在這個時代裡受苦的人」。外省一代和一代半的遷臺,都是受苦的人。及至快60歲的時候,兩岸開放探親,1988年他到上海見到了分隔40年的姊姊,在〈臺灣冷嗎?〉一文他寫到:「一個秋風瑟瑟的午後,陽光經中庭梧桐樹的折射印在她臉上,記憶裡的那個美少女,如今瘦弱、老邁。……在一把藤椅上坐下來,姊姊伴着我,雙方同時將記憶的鏡頭拉回半個世紀,我們這才哭了,哭得天昏地暗,不能自已。相思成灰,如今在灰燼中又出現火光,那失去的50年,我們要去哪裡才能尋找回來?」
每憶起過往,他說:「娃娃兵、老兵,恍惚間覺得那是同一張面孔,恰如對着鏡子看自己,白髮蒼蒼還隱隱疊印六十年前稚氣的影子,以及分不清虛實的歷史情境。」戰亂的年代總是荒謬的,而受傷最深的都是無辜的百姓,尤其是稚童。
桑品載先生在今年的1月19日走了,走完他88年的坎坷歲月,也帶走了外省一代半那苦難、艱辛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