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餘韻 懷念一種消逝的個性
◎桑梓
2025年9月21日是古龍去世40週年,這位頗有些魏晉文人餘韻的作家,在武俠小說領域與金庸齊名。他的作品曾經家喻戶曉,但也隨着武俠黃金時代的逝去,而逐漸變爲小衆記憶。
如果說武俠作家也有武林,那麼古龍絕非名門正派,甚至他沒有派,更像是楚留香、李尋歡這樣特立獨行的人。他不在招式和時代背景上浪費筆墨,最愛寫對話,愛之者譽其爲微言大義的古龍體,厭之者說他故弄玄虛亂用回車鍵。在上世紀下半葉,就是這麼一位怪人,他單槍匹馬,成就了獨屬於自己的美學。從成名作《浣花洗劍錄》,到《楚留香傳奇》《陸小鳳》,古龍憑一支健筆驚鴻出世,又在紅遍大江南北後走向自毀,於1985年9月匆匆離世。
寫有瑕疵的人不寫不可冒犯的神
圍繞在古龍身上的軼事,不亞於今天的頂流明星。天才與魔鬼,同時是他的稱謂。金庸說他:“爲人慷慨豪邁、跌宕自如……”
古龍是江西人,他本名熊耀華,出生於1938年。1950年,13歲的古龍隨父母到臺灣,在臺北紮根。古龍本人身材矮小,相貌不佳,人送外號“大頭鬼”。從小感受到人間殘酷的古龍,便將自己沉溺於寫作之中。寫作,最初是救濟,是他給自己的保護傘。古龍後來被送去淡江英文專科學校,但沒讀完就肄業了。
1955年,17歲的古龍在《晨光》雜誌發表了短篇小說《從北國到南國》,由此開啓了他跌宕起伏的職業生涯。在當時,臺灣最有名的武俠作家是諸葛青雲、臥龍生、司馬翎,他們號稱武俠三劍客。古龍成長於光怪陸離的霓虹都會,從小領會動盪、孤寂與商業社會。他的小說最大的特點在於寫個人,寫現代都市中個人的內心,而江湖不過是一個適合他發揮的舞臺。
所以古龍剛出道時,有批評家說他太現代了,架不住年輕人格外喜歡讀他的小說,覺得他跟那些愛寫宏大敘事的作家很不同。
1960年代,古龍迅速躥升,先後推出了《多情劍客無情劍》《蕭十一郎》《歡樂英雄》《流星蝴蝶劍》《陸小鳳》等作品。他筆下的主人公快意恩仇、施展個性,國仇家恨不再是他們一生的負擔,現世逍遙纔是他們的追求。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裡,上官金虹問李尋歡:“你是三代探花,風流翰林,名第高華,天之驕子,又何苦偏偏要到這骯髒江湖中來做浪子?”李尋歡的回答就很古龍:“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古龍創造了自己獨樹一幟的對話風格。他的文字幽默、玩世不恭,他解構宏大敘事,將傳統武俠不屑於或沒有察覺的感受寫進小說。《楚留香傳奇》裡,楚留香救出損友胡鐵花,胡鐵花毫無感謝之情,楚留香納悶,胡鐵花正經地說:“沒有我,你怎麼能把我救出來?”
古龍的文字有懶感。這種懶,不是說他偷懶,而是指他的文字不給人用力感,常常是快意、懶散、無所謂的,消解了假正經的做派,就像是一個遊俠浪跡江湖,不加入任何崇高的評判體系。
在《陸小鳳傳奇》修訂版序言中,古龍說:“我只喜歡寫一些能夠令人愉快的人,寫一點令人愉快的故事。”在很多次表態裡,古龍都強調他喜歡站在俗人的視角寫,喜歡寫江湖中有瑕疵的人,而不是一個不可冒犯的神。
一個文壇裡的壞小孩
該如何評價古龍的創作?
或許,他是一位前互聯網時代裡的“網文大神”。古龍的創作高峰期是在1960—1970年代,短短20年,他寫了幾十部小說,光是《陸小鳳傳奇》就寫了七大冊,這完全是一個網文寫作者的工作量。
在數量驚人的同時,古龍小說的質量也較爲可觀,貢獻出多部家喻戶曉的作品,寫活了陸小鳳、楚留香、西門吹雪、李尋歡這一個個個性鮮明的人物。能做到這一點,他就已經是同行裡的佼佼者。但因爲他寫的是武俠小說,在當時被認爲是通俗文學的分支,因此儘管他擁有廣大的讀者羣,真正願意爲他做學術討論、用文學的視角去看待他的學者其實並不多。
當金庸被大衆與精英同時接納,被文學界掌握話語權的人們視作武俠小說宗師時,古龍則明顯被冷落。他的文風依舊獨一無二,他也因自己奇怪的風格而難以被歸類。金庸代表着俠之大者,是容易被解讀出崇高價值的作家。而古龍則更加邪氣,更願意做一個壞小孩。
他說,自己不寫神,只寫有錯誤的人。他也不愛寫一個人怎麼成長爲大俠,怎麼拯救黎民百姓,而是寫風流俠客探案,寫一個小人物的秘密,寫男女悲歡離合,寫那些江湖中的享樂主義者、逃避主義者和無法被定義的怪才。
即便拋開理念差異,古龍的文字功底也非常了得。他的文字簡潔、凌厲、富有畫面感,在對話時有幽默勁兒,有時候也能生髮出一絲人生的況味。
比如他寫一個人青澀的笑聲如“刀刻鐵鏽”。他寫景:“柔軟的草地已被露水溼透,夜已更深了。霍天青慢慢地穿過庭園,遠處小樓上的燈光,照着他蒼白憔悴的臉。他顯得很疲倦,孤獨而疲倦。”他寫人的話語:“花滿樓道:‘你能不能活得愉快,問題並不在於你是不是個瞎子,而在於是不是真的喜歡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古龍還有個趣味,是他容易把認識的人變着法寫進小說裡。他在《天涯·明月·刀》裡寫過一位“天下第一名匠”徐夫人,說她是蜀中唐門的長媳,繡花的手藝和製作暗器,當世號稱雙絕。這位徐夫人的原型其實是大畫家張大千的夫人,張大千夫人在做鮑翅上有獨門絕活,傳媳不傳女,視若家傳武功,古龍在參加張大千宴席時認識了這位夫人,便將其改寫入小說。
當然,古龍也有他陳舊的地方,他描繪女性人物時的一些用語,他迎合商業模式時的情節注水,他在不同小說中的自我重複等,這些都已有人說過,不必爲了紀念他就掩飾。不過我們讀小說,本就不是爲了求全,而是尋找某一個點的極致,是剛好有那麼一條路,特別對你的胃口。
古龍顯然不是全面的作家,不是班裡的三好學生,可三好學生也會嫉妒他的個性、他那至情至性的人物描寫,這就是古龍,他是一個將自我發揮到極致的俠客,因此能吸引到千百里外的同類。
屬於武俠的黃金年代已消逝
古龍好酒,他幾乎每篇武俠小說都寫到酒。在《蕭十一郎》中,他寫道:“爲什麼酒與憂愁,總是分不開呢?酒已入愁腸,卻沒有淚。”因爲長期飲酒,古龍的身體變得更容易發病,有一次他因過度飲酒導致食道破裂,幸虧送醫及時才脫離生命危險,可這已然是死亡降臨之前的信號。
其實,古龍看似瀟灑,卻像極了一個掩飾自己脆弱的頑童。他一遍遍寫出身破碎家庭的遊俠,寫人生貴得適意爾,寫友情與愛情對飄零個體的滋潤,換個角度想,何嘗不是一次次對於自我的療愈,甚至是某種逃避——既然能在文字中解決,便在現實中繼續放浪形骸。
遊俠、歌女,遠離權力中心的男子,身不由己的女子成爲古龍小說裡的常見組合,而古龍貪戀的關係,何嘗不是如此。世俗生活刺激他寫作,《七種兵器》《天涯·明月·刀》《三少爺的劍》等名作相繼問世。他走上一條越發消耗自己的道路,直到1985年,古龍的肝硬化導致食道發生病變,引發大出血,未來得及送醫,他就已經去世,年僅48歲。這一年距離他如日中天的1970年代,僅僅過了十幾年。他的死法很符合讀者對這一類作家的刻板印象,這類充滿個性的作家不會是安詳老死、成百上千親人好友爲他送行的,他會有一個令人意外,甚至有些滑稽的死法,他在人間畫上的不是句號,而是一道刀割,一張紙上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
古龍赤條條來到人間,去世時也是孤身一人,好在還有林清玄、三毛、倪匡、黃易、臥龍生這些好友懷念他,使他的葬禮頗爲風光。
古龍去世後,有段時間改編自他作品的影視劇有很多,比如改編了《天涯·明月·刀》《三少爺的劍》《流星蝴蝶劍》的楚原,他跟倪匡合作過,扶持了後來成爲一代名導的爾冬升。至於鄭少秋版本的《陸小鳳》、焦恩俊版本的《小李飛刀》等,也早已是一代人心中的青春回憶。但由於古龍後人各自聲稱擁有古龍小說版權,古龍去得匆忙沒留下明確遺囑,這爲其他創作者改編古龍小說留下很大麻煩。
近十年來,武俠熱稍微退潮,加之古龍小說注重寫意,改編難度大,古龍改編劇數量和質量都明顯不如1990—2010這20年。古龍、金庸、倪匡那一代人都離開了,屬於他們的那個時代也已經逝去。
於我而言,古龍首先是一個有趣的人,其次是一位小說家。武俠小說關乎敘事、語言、作者對武俠的理解,但首先要有意思。今天不缺乏科班出身、基本功紮實的作者,可要說有意思,而且是那種敢於冒犯、將個性進行到底的作家,其實是不多見的。很多年輕作家變得乖巧、世故、小心翼翼,早早地習得了權威們獲勝的手段,他們像老人一樣說話,模仿着經典作家的腔調,渴望在既得利益者羣體裡佔據一席之地。文壇不缺謙遜之人、老成之輩,但缺乏的是敢於挑戰陳規陋矩、個性鮮明、富有棱角之人。
今天像古龍這樣的作者變得稀少,對讀者來說是一個莫大的遺憾。當那一代作者一個個故去時,我有時候會嘆息,這個世界又變得更無聊了一點。
在臺灣北海明山公墓墓園,古龍的墓就在那裡,墓碑上刻着“英才早凋”四個大字,兩邊各有一隻白色石獅鎮守。小李飛刀今猶在,人間長見楚留香。斯人已逝,作品長存,如果想念古龍這樣的個性,就去讀一讀他的小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