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宗慶後的遺產:數十年間如何悄然佈局娃哈哈“私有化”?
作者|王曉悅 主編|趙妍
娃哈哈創始人宗慶後過世一年後,三個私生子與“獨生女”宗馥莉激烈的財產爭奪戰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當娃哈哈成爲豪門恩怨的主場,一個逐漸爲大衆所忽略的事實再次被談及——娃哈哈究竟是國有資產,還是宗氏家族的私產?
明面上看,娃哈哈是明顯的國企參股公司。娃哈哈最初的總部“杭州娃哈哈集團有限公司”(下稱“杭州娃哈哈集團”),由宗馥莉繼承宗慶後持有的29.4%股權,娃哈哈工會持有24.6%,剩餘46%由杭州國資旗下的杭州上城區文商旅投資控股集團有限公司(下稱“上城文旅”)持有。
但在杭州娃哈哈集團之外,還存在一個龐大的“影子娃哈哈”,讓前者成了一個“擺設”——大量的娃哈哈系公司,並未設立在國資屬性的杭州娃哈哈集團旗下,而是設在宗慶後及娃哈哈工會、宗馥莉控制的宏勝集團、宗慶後私生子控制的榮泰集團旗下。
清流工作室發現,這是一場歷時數十年的佈局。
在娃哈哈數十年的發展歷史中,宗慶後不僅拿下帶有國資屬性的杭州娃哈哈集團原有的領地,還與杜建英一起受讓娃哈哈工會原持有的娃哈哈公司。而把工會趕出宗家的私產娃哈哈,在宗馥莉手裡做到了極致,她繼承宗慶後遺產並執掌娃哈哈後,被質疑“0元回購”員工持股平臺。
在宗氏家族擠佔杭州娃哈哈集團及娃哈哈工會的利益過程中,杭州國資及工會失去了多少分紅,目前難以統計。
可與之對比的是,就算是當年“慘敗”的達能,在參股娃哈哈十年期間也收穫了分紅35.54億元,且最終退出也拿到了原出資款14億元;而數十年給予娃哈哈默默支持的杭州國資上城文旅,則在沉默中顆粒無收。
股權騰挪奪取國資商業陣地
清流工作室發現,娃哈哈集團建的工廠或公司,早年部分仍歸屬於杭州國資參股的杭州娃哈哈集團旗下,但在多年的股權騰挪變更後,逐步成爲宗氏家族和娃哈哈工會的產業。
比如,廣元娃哈哈始建於1997年,是娃哈哈集團在西部大開發、對口援建中,最早佈局西部的生產基地,也是東部支援西部的成功典範之作。
據2019年的報道,廣元娃哈哈項目佔地210畝,投資約6億元,經濟指標及綜合業績連續5年排名娃哈哈集團第一。到2021年底,在娃哈哈集團全國72個基地中,廣元娃哈哈是僅次於杭州總部的全國最大飲料生產基地,預計實現年產值75億元,上繳稅收2.2億元以上。
不過,這個僅次於杭州總部的生產基地,卻與杭州總部幾無關係。
廣元娃哈哈工業園位於經開區王家營,囊括廣元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廣元娃哈哈廣發飲料有限公司、廣元娃哈哈飲料有限公司、廣元娃哈哈啓力食品有限公司四家企業,但這幾家均隸屬於宗氏家族和工會,與國資屬性的杭州總部沒有股權關係。
其中,廣元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下稱“廣元娃哈哈食品”)早期是在國資旗下。
廣元娃哈哈食品於1999年創立,早期由杭州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下稱“杭州娃哈哈食品”)持股70%,廣元杭利食品有限公司(下稱“廣元杭利食品”)持股30%,這兩家股東背後都有國資成分。
其中,廣元杭利食品目前已更名爲廣元投發資產管理集團有限公司,該公司是廣元市國資委和四川省財政廳的合資公司。
而杭州娃哈哈食品背後有三個股東,分別是宗慶後的獨資公司杭州娃哈哈宏振投資有限公司(已由宗馥莉繼承)、浙江娃哈哈實業股份有限公司及杭州娃哈哈集團,杭州娃哈哈集團是外界認知的“娃哈哈總部”,由杭州國資參股。
在2010年,廣元娃哈哈成立11週年之際,擁有國資背景的股東杭州娃哈哈食品退股,替換爲杭州娃哈哈啓力食品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娃哈哈啓力”),由宗慶後及工會持股。從這時候開始,廣元娃哈哈脫離了杭州國資的參股範圍。
到2015年,另一家國資廣元杭利食品也退股,娃哈哈啓力獲得了廣元娃哈哈100%的股權。廣元娃哈哈徹底從雙國資背景,蛻變爲宗慶後及工會控制的民營企業。
此類股權騰挪並非個例。清流工作室發現,在巢湖娃哈哈等公司的工商記錄中,也留下了國資出局的歷史脈絡。
巢湖娃哈哈飲料有限公司,早期由杭州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和巢湖市居巢區糧食總公司設立,後者由區政府和巢湖市居巢區糧食局持股。2007年,巢湖市居巢區糧食總公司從巢湖娃哈哈撤資,杭州娃哈哈食品取得巢湖娃哈哈100%股權。如前所述,杭州娃哈哈食品隸屬於杭州國資參股的娃哈哈集團。
然而,到了2010年,杭州國資也被剔除出巢湖娃哈哈的股東列表,巢湖娃哈哈由娃哈哈啓力接手,背後是宗慶後及娃哈哈工會。
除了把杭州國資參股的娃哈哈集團從子公司股東名單中剔除,宗慶後還註銷了杭州娃哈哈集團三家重要子公司。而在相同區域,宗氏家族成員的娃哈哈代理公司則繼續經營。
桂林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新鄉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和天津娃哈哈飲料有限公司相繼在2014年、2016年及2018年被註銷。工商信息顯示,這三家公司均由杭州娃哈哈集團參股19%到49%,剩餘股權由宗家的境外公司持有。
這三家公司都在2000年前後設立,經營時間均在十數年,是什麼原因讓宗慶後決定註銷這三家陪他挺過“達娃之爭”的公司?
值得關注的是,在相同的區域,宗家人掌控的娃哈哈代理公司,則未被註銷。
在桂林,另一家“桂林娃哈哈飲料有限公司”作爲娃哈哈的代理商,一直運營至今,並在2021年更名爲“桂林恆楓飲料有限公司”。這家公司由宗馥莉控制的境外公司恆楓貿易有限公司控股。
在新鄉,娃哈哈的代理商“新鄉娃哈哈昌盛飲料有限公司”和“新鄉娃哈哈方便食品有限公司”也運營至今,這家公司由宗家的境外公司控制;在天津,娃哈哈的代理商天津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天津娃哈哈宏振食品飲料貿易有限公司、天津娃哈哈宏振飲料有限公司運營至今,這些公司均由多家宗氏境外公司控制。
拿下工會持股平臺
先由杭州娃哈哈集團參股,再通過股權變更將其剔除,顯然是件大費周章的事,更簡單的辦法是,在設立子公司之時就不讓國資屬性的杭州娃哈哈集團入股。
一個頗爲諷刺的細節是,在“達娃之爭”中,達能向媒體提到,當初達能與國有資本控股的娃哈哈集團以及浙江娃哈哈實業股份有限公司合資,可到了後來,與達能合資的中方公司逐漸變成了杭州娃哈哈廣盛投資有限公司(下稱“廣盛投資”)、杭州蕭山順發食品包裝有限公司(下稱“順發食品”)、紅安永盛投資有限公司(下稱“永盛投資”)和廣元金信投資有限公司(下稱“金信投資”),並出示了杭州娃哈哈集團的授權函件。這4家公司,前兩家尚有娃哈哈工會持部分股權,另兩家公司全部爲個人持股,其中包括宗慶後。
也就是說,早在“達娃之爭”以前,“弱化”國資的佈局就已經開始了。
在股權挪騰之外,宗慶後佈局“影子”娃哈哈的另一條軌跡,是以工會和宗家爲核心,重新創建一個新的商業帝國,杭州國資參股的杭州娃哈哈集團,淪爲一個出示授權函件的擺設,無法分享“影子”娃哈哈的利潤。而宗慶後則通過工會分紅及個人持股公司,分享着整個娃哈哈體系的利潤。
但事實上,宗家人願意與工會分享的利潤也是有限的。宗慶後本人、宗慶後的女兒、宗慶後的私生子及其情人杜建英,都在圍繞娃哈哈上下游開闢個人產業。在宗慶後的佈局下,宗馥莉控制的宏勝集團、私生子控制的榮泰系及杜建英等人建立的三捷投資集團,三足鼎立,而這些產業幾乎都沒有工會的參與。
清流工作室發現,在佈局“影子”娃哈哈的路上,部分工會的陣地也曾被侵蝕。早年,至少3家原本由工會間接持股的公司,被轉移到宗慶後及杜建英個人持股公司或直接轉到宗慶後等人名下。
深圳娃哈哈榮泰實業有限公司及哈爾濱雙城娃哈哈食品飲料有限公司,原本註冊在廣盛投資名下,由娃哈哈工會間接持股。此後,廣盛投資分別在2004年和2008年將其持有的這兩家公司股權,轉讓給廣元金信,而廣元金信由宗慶後和杜建英分別持股60%和40%,娃哈哈工會未參股。
杭州順發包裝有限公司,原本註冊在順發食品名下,由娃哈哈工會間接持股。但順發食品後來在2003年,將子公司股權轉讓給宗慶後及杜建英等人。
爲了讓員工持股撤出,宗慶後曾在2018年做過一番嘗試。據報道,2018年2月前後,娃哈哈集團出臺政策,回購了員工股份,轉而實行“乾股”制。即員工們手中不再有白紙黑字的出資證明,而只有一個隨時可變動的乾股數字。
宗馥莉繼承宗慶後的產業後,再次在2024年底將此事做到極致。工商信息顯示,2024年底,宗馥莉全盤接手了包括啓力投資、廣盛投資、真宗投資及順發食品共4個工會持股平臺,工會被踢出局。有員工向媒體質疑這些工會股權是“以零元價格”轉讓,損害了工會利益,數十名員工爲此發起訴訟維權。
對此,娃哈哈工會曾發佈聲明迴應,稱內部股份回購事宜,經過會員代表大會全體決議通過,相關協議由持股會會員自願簽署,合法有效,不存在損害持股會會員的情形。
隨着員工持股平臺被收入宗馥莉手中,這些陪着宗慶後打江山的員工日後還能否收到分紅,成爲一個未知數。
國資失去了什麼?
據清流工作室統計,娃哈哈系經歷十多年的繁殖,已形成一個囊括約200家子公司的龐大集團,而杭州國資參股的娃哈哈集團,只持有其中15家公司的部分股權。
娃哈哈集團在各個榜單的數據顯示,娃哈哈系在2022年的營業收入超過500億元,宗馥莉掌控的宏勝集團2022年的營業收入也達百億規模,但據媒體報道,杭州國資參股的杭州娃哈哈集團旗下公司2022年的營業收入只有14.03億元,僅佔整個娃哈哈體系不到3%。多年來,杭州國資一直未取得股權改制轉讓款,也未從娃哈哈集團獲得分紅。
有媒體計算,娃哈哈的職工股每年分紅爲每股0.8元,因此杭州國資持有的2.42億股每年應該計入的分紅在2億元左右,改制至今25年的分紅可達50億元。
但實際上,這道算術題可能還要加入一個變量。
在宗馥莉接手工會持股平臺以前,工會除了持有杭州娃哈哈集團24.6%股權,還參股了三十餘家娃哈哈系公司,另外在浙江娃哈哈實業有限公司中,內部職工股佔比爲31.46%。“娃哈哈的職工股每年分紅爲每股0.8元”,是這樣的背景下得來的。
而被股權挪騰後的國資,如果僅僅通過杭州娃哈哈集團的利潤計算出來的年度分紅,恐怕比“每年2億元”要低得多。
圍繞“影子”娃哈哈,國資究竟失去了多少分紅,是一個難以估算的數額——那些被挪騰的、被繞開的,究竟應不應算、又該如何算?
從公開信息中只能窺見一點“影子”公司的歷史分紅情況,或許這能爲杭州國資失去的利益提供一些具象的線索。
在一份紅安縣城市發展投資有限公司的評級文件中,提及紅安縣城市發展公司投資收益波動較大,其原因“主要是2014年公司退出紅安娃哈哈飲料有限公司股權,因此2015年不再享受股利分紅。”工商信息顯示,紅安縣城市發展公司是在2014年6月19日退出紅安娃哈哈。
紅安娃哈哈工業園區設立於2000年,擁有年產40萬噸飲料的生產能力,約佔娃哈哈集團總產能的10%,年銷售收入達14億元。但從創立的股權結構上,紅安娃哈哈就與杭州國資參股的杭州娃哈哈沒有關係。到了2014年,紅安縣城市發展公司從紅安娃哈哈退股,後者由娃哈哈啓力接手並持股100%,徹底淪爲宗氏家族和工會名下的產業。
數據顯示,紅安縣城市發展公司的投資收益從2014年的1744.6萬元大幅減少至2015年的28.88萬元,據此計算,紅安縣城市發展公司憑藉持有紅安娃哈哈45%股權,2014年從紅安娃哈哈獲得的股利可能超過1700萬元。那麼,持有紅安娃哈哈剩餘55%股權的宗慶後和工會,也能從中分得千萬級別的分紅。
這意味着,紅安娃哈哈一年的總分紅可能高達三四千萬,這只是“影子娃哈哈”一個區域公司一年的分紅規模,而此類繞開杭州娃哈哈集團存在的影子公司數量接近200家,且存在時長可達20餘年。照此計算,國資屬性的杭州娃哈哈集團在20餘年內流失的分紅規模驚人。
另一個可以作爲參考的數據是外商達能從娃哈哈獲得的分紅規模。根據娃哈哈的宣傳,達能在1996年與娃哈哈合作,截至2007年已獲得分紅高達35.54億元。這個數字並不能代表整個娃哈哈系的分紅水平,當時達能已發現宗慶後在雙方合資公司之外佈局了大量體外公司,如果達能在訴訟中勝出並要求所有體外公司“歸隊”,分紅規模會再上一個階梯。然而,2009年達能在達娃之爭中落敗,以其出資原值14億元退出了娃哈哈合資公司。
一個諷刺的事實是,外商達能在與娃哈哈的鬥爭中且戰且退,在參股期間收穫了鉅額分紅,最終退出也拿到了原出資款。杭州國資上城文旅則在沉默中顆粒無收,對娃哈哈集團的投資金額一直停留在賬面的2.42億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