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容貌焦慮】阿布/破相
(圖/桑拿大可)
▋全身上下都是無聲的展演
今年聽說是多倫多十年以來最冷的冬天,整個冬季我除了必要的買菜或上課以外,幾乎可以一整個禮拜不出門。每天最遠的活動範圍就是從家裡搭電梯到公寓樓下的健身房,看著白雪覆蓋的多倫多市區重訓,跑步。
外面氣溫零下十度,但傍晚時分健身房裡常是滿的。那些剛下班的醫院或金融菁英,除了專業頂尖,外貌也管理得無懈可擊:從髮型到鬍渣,從胸大肌到二頭肌,全身上下都是無聲的展演。
健身房的牆飾以鏡面,頗有時時刻刻監督自己的用意;也或許一定程度對身體的自戀,是辛苦鍛鍊所必須。眼見鏡中那人吃力扛起槓鈴,重複着蹲下,站起,蹲下,站起。面色脹紅,肌肉怒張。在健身房這充斥着汗水與鐵的戰場上,肌肉是勳章,是勝利的方尖碑。
但我們哪時候纔開始把鏡中的人影,與自己(理論上)看不見的自己連結在一起呢?從發展心理學的角度來講,一歲多的幼兒就約略能覺察鏡子裡面的那人就是自己。因此我特意觀察我兒子看到鏡子的神情。一歲左右的某天,他看着鏡中的自己忽然一愣,然後笑了起來。
▋自我概念形成,開始向內審視
在那個時刻附近,幼兒的腦中關於自我的概念開始出現。原來鏡子裡面的這個形象是我,別人眼中的我。除了人類以外,在某些高等猿類與海豚身上,也觀察到這樣的能力,能辨認出鏡中自己的身體。認知的視線不再是永遠朝向外在,也開始向內審視,像旁人一樣評價自己。
嬰兒最初的目光是不帶批判的好奇。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視線疊加了價值判斷,世界分爲美的與醜的,好的與壞的呢?我想起在診間或病房出現過的那些交談:「我覺得我好胖。」「我長得好醜,鼻子能不能再挺一點。」比起直覺地出言相勸,我更加好奇:說出那些話的聲音都來自於誰呢?
對方通常一愣:「是我自己啊,我自己這麼覺得的。」「或許可以再努力想想看:在之前有沒有誰對你說過類似的話?」然後是思索,一秒,兩秒,三秒,努力挖掘時間深處,那些以爲遺忘,或是不願想起的記憶。「啊,我想起來了,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些人會這麼說。
語言帶我們穿梭時空,回到事件發生的當下。那可能是同班同學的一句針一般、隱含惡意的語言,某個大人無意間的玩笑話,再遇上自我脆弱的一段時期,或是一顆敏銳易感的內心。
或許有人會認爲,人家就講講而已,不當一回事就好了。但有時候忘記比記得還要困難。帶着惡意的語言的種子,被攝入體內深處,潛藏着,在某一天萌發出信念的芽。那樣的芽最終長成攀藤植物,小花蔓澤蘭一般,快速在心靈的沃土上攻城掠地,纏繞宿主直到窒息。
不要輕易評判別人外貌與身體。這是我對那些不把語言當一回事的人,由衷的建議。即使自認爲出發點是好意,對說出口的話語也必須謹慎,因爲語言不只是聲音而已,還承載着意義。你不知道隨意說出口的話會在誰的心裡面,播下什麼樣的種子。
我是我,但我同時也是我的身體。身體不單單只是自我意識所依附之物,如哲學家Merleau-Ponty所言,也是我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方式。在身體與世界的互動過程中,我透過身體來經驗世界,世界也透過我的身體來認識我。人與自己身體之間的關係,其實也呼應着與周遭世界的關係。
▋我的臉不能代表「我」這個人
兩年前,我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我喪失了車禍當下的記憶,在急診室醒來之後,我將手機調爲自拍模式,螢幕上出現一張血肉模糊的陌生的臉。
雖然以緊急醫療的角度來看,相較於複雜的足踝骨折,其他只能算是皮肉傷,但臉頰至下齶處仍然留下好幾道深深的傷口。那是與地面磨擦造成的挫傷,傷口極不規則,且卡着細小的砂礫,非常不利癒合。在急診室的時候,急診的主治醫師幫我初步將傷口洗淨。上病房後整形外科的學長來了,教我怎麼換藥比較不會留下疤痕。皮膚科的學妹下診之後來探病,細心幫我用棉棒把傷口壞死的部分清創,要走時還留下她覺得好用的除疤藥膏。
他們都是我在不同人生階段認識的朋友。平時我們在同一家醫院各自的專科裡努力,現在我成爲病人,而他們用自己的專業,縫補着我破碎的身體。
出院後,我回到久違的診間看診。病人推開診間的門,看到包着紗布的主治醫師,露出驚訝、又很快轉爲同情的眼神。有些裝作一如往常,有些熱心的問我發生什麼事。此時我們都一樣,在不同面向上都是脆弱而殘破的肉身。醫生也是會成爲病人的。
我自己也作爲病人,掛了皮膚科學妹的門診,她幫我一一挑掉鑲嵌在臉上新長出來的肉裡的縫線,仔細爲每個傷口做進一步的處置。她看到一道裂開較深、癒合緩慢的傷口,惋惜的說:「哎呀,這邊之後可能會留疤。不過雷射可以讓疤痕變得比較不明顯。」
但是我想跟她說沒關係。事情發生就發生了,幸好臉上的疤並不影響功能,我的臉也不能代表「我」這個人。鏡子裡那道越來越淡的疤,反而像一個紀念,或一個提醒:無論外貌變得怎麼樣,我都是被身邊的人所珍惜愛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