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千穗丸」沉沒的浮世光影

一九四三年的高千穗丸沉船事件共造成八百四十多人喪生。(本報資料照片)

作家鄭如晴的祖父搭高千穗丸卻不幸喪生。(鄭如晴提供)

鄭如晴父親曾遇高千穗丸船難。(鄭如晴提供)

電影《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講述高千穗丸沉船事件受難者藝術家黃清埕及其女友桂香的故事,女演員由張鈞寧擔任。(本報資料照片)

二○二四年《里斯本丸沉沒》一片放映,揭開英軍俘虜在日本運輸船里斯本丸,被美軍魚雷打中沉沒,埋葬於海底一段不爲人知的歷史。也讓人聯想到八十二年前同樣被美軍魚雷擊中,而沉沒的高千穗丸。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九日上午九點三十分,高千穗丸在基隆外海彭佳嶼東北方航行時,遭到美國潛艦金槍魚號發射三發魚雷擊中,儘管高千穗丸立刻向左閃避,躲過第一發魚雷,但第二發則命中了右舷船尾,又有兩枚魚雷擊中,其中一枚未爆炸,但另一枚再度命中右舷船艙。導致船體向右傾斜,爆炸的衝擊破壞了無線裝置,僅有三艘救生艇成功降下。」以上是網路資料。

高千穗丸是一艘一九三四年制造的高級商船,往返神戶與基隆間。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四日,從神戶出港,航經瀨戶駛向基隆,當時船上共有一千零八十九人,其中九百一十三名客人,一百七十六名船員,船上大多是臺灣商人、留學生、前往臺灣赴任的日本警察和公務員等。

上午九點三十分,被擊中的「高千穗丸」開始沉沒,包括船客和船員在內,共有八百四十四名罹難,倖存者僅二百四十五名。父親在描述高千穗丸沉沒時,聲音微弱,那是一段痛苦的回憶。他還來不及思考,船身已開始向右傾斜,船上一片混亂,他找不到同行的祖父。這趟旅程原是他的畢業之旅,祖父於該年二月底就已抵達東京,父子二人在新婚不久的大姑家小住,並打算趕在清明前回到臺灣掃墓。

不幸的是他們搭上了這艘死亡客船,當父親在爆炸的船體殘骸中找到祖父的身影時,祖父已斷氣,在這突如其來的驚駭中,父親本能的死抱着祖父的遺體,於此同時船體開始進水。混亂中,有人拉扯他的手臂並不斷的喊:「快逃,船要下沉了!」父親不忍拋下祖父遺體,在千鈞一髮之際,索性背起祖父跳進海里,那年父親十八歲。

在他跳進水裡時,附近剛好有個救生圈,父親本是游泳好手,他把祖父遺體塞進救生圈中,一手圈住祖父遺體,一手努力向前劃。汪洋中到處是船身爆炸殘骸與人體屍骸。父親眼睜睜的看着高千穗丸沉沒,他心想自己也可能葬身海底,但他還有很多夢想。在太陽照射下白花花的海面,露出許多掙扎的手,他看到很多人還來不及呼救,已紛紛沉入海底。

父親環住祖父的遺體,藉着泳圈的漂浮,奮力的遊離沉船處。就這樣,順着水流他離船難現場越來越遠,本露出海上載沉載浮的一些人頭,到最後幾乎看不見。不知過了多久,太陽躲到雲層裡,海面一片灰暗。幾次祖父的遺體差點滑落海里,他拚盡全力,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拋下父親,無論如何要帶他回家。」

從早上到黃昏,茫茫大海中只有他和祖父的遺體,他看到祖父泡在海水裡發白的手指,盡是被魚兒啃咬的痕跡。經過漫長漂流的他,體力已不支,昏沉中隱約聽到遠處的人聲,原來有艘漁船漸靠近,他打起精神掙扎的騰出右手呼喊:「救命!救命!」

漁船靠進他,船上擠滿了人,都是被救的高千穗丸客船上的人。他們把父親救上來,卻示意父親得拋下祖父遺體,因船上人太多已超載。這時距離船難已超過十小時。百般無奈,在衆人的幫助,父親剪下祖父頭髮,以便將來還能爲祖父舉辦衣冠冢葬禮。父親回憶,在放掉祖父遺體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也跟着沉入冰涼的海底。此後,父親一直常在夢中,聽見祖父對他說「好冷好冷」。

半世紀過了,有一天女兒回來告訴我,她要接拍《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電影主要敘述日本時代知名畫家黃清埕從日本,與他相伴多年的鋼琴家女友桂香,一起搭乘高千穗丸客輪迴臺灣,途中遭魚雷擊中沉沒之故事。聞言,真是驚訝不已,世上竟有這般巧合之事,她要去參與外祖父,與外曾祖父曾經歷的船難電影拍攝,時間詭譎的回到一九四三年,連我都還未出生的年代。

當時高千穗丸在彭佳嶼附近遇難,僅有的三艘救生艇和加入救援的零星漁船,陸續駛回基隆港,客輪上多數乘客的不幸罹難,堪稱臺灣歷史中的重要紀事,更是大時代下的悲劇,然而伴隨着高千穗丸的沉寂,逐漸被遺忘。而當年在船上的畫家黃清埕的藝術成就,也隨之殞落,鮮少爲人所知。更不用提畫家留下的「桂香的頭像」那幅畫中,真正的主人翁「桂香」。

女兒飾演女鋼琴家「桂香」那年,僅二十三歲,距離船難時間六十二年。如果父親在世,應可提供第一手的資料。當年十八歲在海上漂流的父親,應該無法想像六十二年後,他的後人會來演繹彼時船難的經過,飾演一個與他同船,卻不相識的女鋼琴家。

二○○五年這部戲遠赴日本橫濱取景拍攝,影片成功的還原過去的那個年代,真實的細節與時代的氛圍,讓人對大時代下人物的命運備感唏噓。

在一場跳船的場景中,女主角桂香從客輪的甲板上直接跳入海里,飾演桂香的女兒跳水的那一場,必須從輪船的甲板往下跳,有二到三層樓高,地上只鋪了一層薄薄的牀墊,墜落後她感到脊椎一陣刺痛,差點昏厥。就在她感到像沉入海里般無助的剎那,感覺有股力量將她托起,事後她回想,實在無法解釋。被救醒後,雖經過醫務小組的緊急處置,但事後女兒還是留下長期腰背疼痛的後遺症。

二十年過了,女兒想起這一段,總是玩笑的說:「也許是妳阿公來救了我!」她的話讓我想起馬格斯.朱薩克Markus Zusak《克雷的橋》那本書,書中克雷建的橋是通往家族的愛。我沒見過祖父,也沒見過祖母,只有老家牆上的兩張照片。他們像《克雷的橋》一書中,從東歐遠渡重洋到澳洲的克雷父母。

祖父母從鹿港古鎮飄洋過海去日本,住在一個偏遠的小郊區,守着戰爭時期同樣艱苦而殘破的家。高千穗丸沉沒後,祖母一直沒有勇氣再回到故土,最後病死異鄉。父親失去家庭支柱,無法再回日本見他母親,與繼續大學學業。返鄉後,他將祖父頭髮珍藏在木盒內,鄭重的在鄭氏祖墳附近蓋了一座新墳。父親說他努力游回來,就是要給祖父一個棲身之處。在寫這篇文章的當下,我也成了過往故事的一部分,但生活卻仍繼續向前。

電影上映,我坐在電影院裡,看到船體被擊中,夾板上一片血肉模糊,尚存者一一跳船的那一幕,好像看到了父親,也看到了祖父。我不知道是他們來到了二○○五年,還是現實裡的人物回到一九四三年?想起張愛玲在《對照記》裡寫她的家人:「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血液裡,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而活着的我,不必等死,就已看到祖父再死一次,在浮世光影的電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