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XREAL創始人徐馳:“百鏡大戰”背後,更要關注“水下的戰爭”
AR眼鏡,一度被創業者們調侃爲“地獄級別難度”的賽道。過去十年,幾乎所有硅谷科技巨頭都曾下注其中,但除了核心供應商高通,沒人真正從中掙到錢。
“如果一個行業,連頂尖科技巨頭連續十年都做不成事,那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它特別難,門檻高到可怕;要麼它壓根就是個垃圾行業,沒人能掙錢。”XREAL創始人徐馳在接受界面新聞採訪時稱。
這番判斷並不誇張。AR不是一個可以靠資源堆出來的行業,它牽涉到顯示、光學、芯片、操作系統、感知交互、內容生態等複雜體系。即使是手握數千億現金流的巨頭,也難以在短時間內把這條技術鏈閉合。更何況終端產品要進入消費市場,還要過“實用性”和“剛需性”兩道門檻。
但即便如此,行業卻從未真正熄火。巨頭沒退場,創業者也不斷涌入。徐馳認爲,“因爲大家始終相信,這是一個對的賽道。”
在他看來,這個賽道讓人興奮的點在於,“它一定是替代手機的下一個終端”。
約20年前,多點觸控的引入催生了智能手機,帶來了人與信息之間的全新連接方式。如果AI是下一輪人機交互變革的起點,那麼它所需要的新終端,也許會從“手”轉向“眼”和“口”——對話、視線、環境感知將成爲主流交互方式,而眼鏡將是合理的載體。
AI的爆發式進步,或許爲這個苦熬十年的行業打開了一條解法之路。
“對比兩三年前和今天,最大的變化就是AI。”徐馳直言,“它讓我們突然意識到,AR最大的痛點——3D交互效率低、信息篩選困難——可能被AI徹底解決了。
於是,一個表面上“失敗”的行業,突然被重新點燃。2024年初至今,一場熱鬧的“百鏡大戰”悄然打響。華爲、百度、小米、阿里等科技巨頭均已入局AR/AI眼鏡領域;海外,Meta與Ray-Ban聯手打造時尚與功能兼具的智能眼鏡,引發一波小熱潮。
不過,在徐馳看來,這場“百鏡大戰”更多是一場“幻覺式繁榮”。
“它只發生在中國,只集中在CES,很多廠商只是複製Ray-Ban Meta的做法,真正底層的技術並不理想。”他認爲,這波熱潮終將冷卻,但不會消失,AI的到來反而讓真正具備底層構建能力的玩家,迎來了厚積薄發的機會。
以下爲界面新聞在內的媒體與徐馳的對話,經編輯有刪減:
“AR眼鏡還處於上半場的上半場”
Q:XREAL又做芯片又建廠,如今隨着小米、華爲等大廠入局,並且開始像你們一樣做很重的話,是不是意味着你們的核心能力可能會削弱?
徐馳:對大廠來說,這點錢不算什麼,無非是他們比我們慢個兩年,三個月就能出成果。在這樣的賽道上,拼的是長期能力和創新能力。關鍵在於,等他們趕上我們這代芯片時,我們有沒有下一代產品?
這個行業還遠未到終局,現在的AR眼鏡很像智能手機的上半場,——甚至是“上半場的上半場”。我們碰巧入局夠早,十年前就扎進這個行業,又碰巧擅長這件事。如果哪個大廠跳進來就能輕易顛覆行業,那我們活該被淘汰。
現在還沒到華爲、小米發力的時候。如果你去看2012年的手機行業,或者過去兩年的智能汽車行業,小米、華爲進入賽道往往是行業從上半場進入下半場的標誌。
眼鏡行業遠沒到那一步,它未來的的市場規模可能接近手機份額,但現在還只是百萬級。這個行業沒有神話,不可能從百萬級一下跳到人均一個。
Q:怎麼判定市場能夠接近手機規模?
徐馳:現在手機或整個信息世界被壓縮在二維屏幕裡,但真實信息本該是三維的,如果有一天能有真3D的呈現平臺,讓人類更高效地和信息互動,這必然更符合邏輯。
之前沒實現,是因爲技術迭代是跨越式、非線性的。10年前我們就覺得,信息呈現方式一定會催生出替代手機的新終端,就像手機替代電腦。不同媒介在不斷被替代,大趨勢是終端離人越來越近,而眼鏡可能就是比手機更近的東西。
最近更讓我們激動的是AI的成熟落地。AI越來越聰明,不僅能提升交互效率,還能預處理大量信息,硅谷大廠都在這塊砸錢,大家都認爲這是最可能替代手機的終端。
Q:和英偉達、寒武紀,光學蔡司、萊卡比,你們自研的芯片和光學供應鏈護城河足夠深嗎?
徐馳:當年也有人問過特斯拉和蘋果:手機行業有諾基亞、摩托羅拉,蘋果憑什麼成?汽車是百年供應鏈,特斯拉這些新兵憑什麼匹敵?
小公司的優勢可能在於更靈活,對行業細節的判斷更精準,做決策更堅決。
Q:消費者對AI眼鏡的需求是不是已經從嚐鮮變成了實用?
徐馳:遠遠沒有,今天這個行業還沒有密室逃脫的份額大,大衆用戶對這事的瞭解程度遠沒有劇本殺的受衆大,說明我們還有巨大的增長空間。
中國市場比較好的是,大家對於新鮮事物的接受程度非常高。今天AI眼鏡很可能是這些可穿戴設備裡面最有熱點的,但我們需要把這些熱點轉化成更好的體驗。
Q:去年XREAL和Google宣佈達成合作,後者在這個產品線投入的權重大概是多少?
徐馳:今年Google I/O有25%的時間在講XR,大模型也融入了這個系統。Android XR現在有兩千多人在做,所有Google軟件都在爲XR做適配,所以這對Google是戰略上非常重要的一環。
Google的聯創們也認爲,通用AI Agent會是眼鏡端最重要的,他們對這個行業有很強的執念,覺得10-15年前技術和AI都不成熟,且高估了自己對供應鏈的掌控能力。
這次他們選擇不下場自己做,而是和合作夥伴一起,把不擅長的交給我們,我們不擅長的,比如生態和規則定義,交給他們,這樣有機會讓整個生態快速統一、去碎片化。
Q:真正的AI智能眼鏡應該是什麼樣的?
徐馳:今天的AI眼鏡得分級,現在最多算L2,只能說是智能眼鏡,甚至開玩笑說可能是“AI弱智眼鏡”。它現在更像個5歲小孩住在眼鏡裡,真正有用的AI眼鏡,應該是住在你眼鏡裡的助理,心智和智力得是20多歲的成年人。
去年年底我試了Google早期眼鏡的demo,明顯感受到這是從L2向L4、向自主化邁進的過程。
Google I/O裡提到對未來AI Agent能力的期待是三個P:更個人化(personal)、更主動(proactive)、更強大(powerful)。要做到更個性化、更主動,拿在手裡的手機其實不合理 —— 只有戴在眼前,它才能看到你看到的,才能主動自發地互動。
所以趨勢很明確:新的AI會催生出新終端,而新終端一定在你面前。
“百鏡大戰”看似熱鬧,實則“尚未及格”
Q:怎麼看待當下的AR眼鏡賽道?
徐馳:今天這個行業還處於上半場,就像iPhone出來前的手機行業、早期的新能源車行業,這時候只能靠產品教育市場。
消費電子的上半場偏電子,重硬科技和創新;下半場偏消費,重營銷、差異化和用戶洞察。現在行業甚至還在電子行業的更上半場,所以只能靠技術創新。
Q:你在今年初稱要在小米入場之前做好準備,它的產品發佈符合你最開始的期待嗎?
徐馳:我說的小米入場,得像造車那樣真心打磨一款產品纔算,現在這還不算。目前大家更像是在複製Ray-Ban Meta眼鏡,做箇中國版嘗試。
小米的眼鏡在藍牙、拍照、待機等是目前所有同類產品裡優化得最好的。但即便優化到這個程度,作爲科技嚐鮮者可能會買,可普通大衆對它的期待還是會有落差。
這就是行業現在最大的問題,這種落差不是靠小米在現有層面打磨就能彌補的。
Q:小米、華爲只是試水AI眼鏡的核心原因是什麼?
徐馳:如果我是大廠,現在戰略優先級肯定在新能源車。但等眼鏡被證明能替代手機,他們一定會入局。參考汽車行業,他們可能要等到2027、2028年,產品形態、技術路徑確定後再進場。
Q:怎麼看待所謂的“百鏡大戰”?
徐馳:現在“百鏡大戰”看着熱鬧,但得關注“水下的戰爭”。如果大家都只是在供應鏈裡攢設備、搞點差異化,這行業還差得遠——所有加起來能賣過一百萬就不錯了,說明供應鏈都沒成熟。
現在終端搞得五花八門,其實很多競爭都在表面,大家在用打下半場消費電子的心態(偏營銷)打上半場的仗。這個行業還有太多技術要突破,先過了及格線才行。
真正驅動行業成熟的是水下的技術創新。“百鏡大戰”只在中國和CES上演,廠商爭相複製Ray-Ban Meta,只是階段性的虛假繁榮。
Q:具體指哪些技術創新?
徐馳:理想中大廠真正下場,AI眼鏡得迴歸70%的AI能力+ 30%的眼鏡配合能力。
現在的AI不夠智能。全球在多模態上遙遙領先的是Google,他們用Gemini訓練時,把Youtube的所有語料都用上了。如果只用文本語料,AI就像個睿智卻失明的人;但有了Youtube上的空間化物料(遊戲視頻、分景視頻等),AI的認知維度會完全不同。
再看眼鏡本身:得先做好一副“好眼鏡”—— 待機時間夠長、佩戴舒適;顯示要自然;編程時不會因光柵、光波導出問題。
Q:不成熟的核心是在AI還是硬件?
徐馳:很難說硬件和軟件哪個更重要,但有一點明確:AI會催生一波新的可穿戴設備。現在,不管是相機、眼鏡還是耳機,新出AI相關設備沒有讓人覺得“不一樣”,這就說明行業還不成熟。
行業剛起步時,從來都是軟硬件聯合研發的。我們跟Google合作,不是它做好軟件我們去適配,而是雙方都不知道邊界在哪,我們得一起協同打磨。
我們現在就是想先做出一個百萬級的爆款。這個事,行業裡除了Ray-Ban Meta靠補貼衝量,其他中國公司都沒真正做到過。
Q:上半場最難或者說最欠缺的點是什麼?
徐馳:幾乎全都欠缺。對比兩三年前,現在最大的變革就是AI,3D化交互效率低的問題,可能會被AI徹底解決,最後一塊拼圖也快拼上了。
Google爲什麼先出大一點的頭盔,再慢慢做AR眼鏡、AI眼鏡?因爲AI眼鏡對重量等要求太苛刻了,可調整的空間很少,必須打磨到足夠好才能出來。
現在XREAL的壁壘,確實在AR眼鏡上。但如果有一天我們想在AI眼鏡上建壁壘,難度肯定比在AR眼鏡上大。現在的AI眼鏡沒什麼壁壘,芯片、方案都是現成的,大家拿模塊攢一攢就能做。但真要是這樣就能成,那市場早就是華爲、小米的了。
這行業現在特別像當年的智能音箱,入局的玩家都像:一部分硬件廠商,一部分互聯網(AI)廠商。如果現在行業就成了,那遊戲也就結束了;要是體驗不夠好,可能就成了第二個智能音箱行業;要是體驗好,也會被幾個巨頭瓜分。
Q:上半場最焦慮的是什麼?資金、技術,還是未來硬件落地的不確定性?
徐馳:按雷總的話來講,上半場的創新行業裡,節奏感特別重要,每一步都不能踩空,得在對的技術環境、對的市場氛圍裡做。兩年前我們制定目標時,想着先做好便攜大屏,這市場天花板是千萬級;但做空間計算必須跟生態夥伴共創,當時最焦慮的就是“萬一Google不跟我們玩怎麼辦”。
Q:上半場到下半場的核心拐點的因素是什麼?
徐馳:至少得是千萬級規模,體驗得足夠好,讓消費者願意買單,還不能靠補貼。時間節點可能在2027、2028年。因爲20年前iPhone出來,20年後新終端崛起,也算一個技術週期的輪迴。
Q:下半場的競爭核心會變成什麼?
徐馳:上半場靠技術創新,下半場靠用戶認知和品牌力,那時候比的是:你是不是用戶心智裡的首選。更多大廠入局之後,會開始拼渠道、拼營銷,也一定會有持續的研發,但可能會變得更加多元化。